2016-03-27 帕洛马尔在星期天
如果人类把赋予言语的一切含义都赋予口哨,而且乌鸫也在口哨般的啭鸣中加进未曾尽言但符合自然的东西,那么就完成了消除差异的第一步……消除什么之间的差异?消除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差异?消除沉默与言语之间的差异?
——卡尔维诺《帕洛马尔》
星期天被打开,直接跳到了245页,从上往下第13行的最后是一个句号,第18行开始是“帕洛马尔先生”,中间是序列的一二三,中间插着一个黑黑的小圆点,之后是“乌鸫啭鸣”。这里已经有人物,有事件,可是没有时间,但是不用怀疑,时间是另一个人写上去的,他是作为作者的卡尔维诺,那么在被打开的245页,一切叙述的条件都具备了:星期天的早上,帕洛马尔先生在这个鸟语不断的地方度夏。
卧在躺椅上,帕洛马尔先生是听到很多声音的,声乐表演之外,是乌鸫的啭鸣,只是听觉在转变过程中显得很不适应,或者是单音符的啾啾断鸣,或者是一短一长双音符的啁颤鸣,或者是变调式的婉鸣,对于帕洛马尔来说,似乎只是一种无知,因为他对这些鸟陌生,更多乌鸫的啭鸣混淆。实际上,帕洛马尔陷入到一种混乱的状态中,因为这时不是夏天,他也不是在休假,更不是卧在躺椅上,当然也没有在海滨或者在庭院里,他只是在星期天大家休息的日子,经过那条小径。
但是乌鸫却真实存在的,却只有一只,那么无助的一只,那么凄惨的一只,甚至那么濒临死亡的一只。帕洛马尔走过那片草坪的时候,不是听见乌鸫的啭鸣,而是看见乌鸫的扑翅。可以说,这样一个场景对于帕洛马尔先生来说,是未曾预料到的。星期天,大家都在休息,他本来也应该在一种闲适的环境里度过这一天,但是他却走了出来,走出了245页直接打开的书本,走出一二三序列里的故事,走出卡尔维诺的文本,走在一只可怜的乌鸫身旁,然后低头辨认那里是不是会有一两声的口哨。
曾经他在那部小说里的时候,就听见了别具一格的哨声,那是因为乌鸫有两只,他认为是一对,口哨就意味着是同伴或者夫妻之间的对话,啭鸣之后会有长时间的思索。可是,眼前的这只乌鸫只有一只,也没有口哨,而且身旁的帕洛马尔试探着身子要辨认故事发生的可能情况。所以,那句被解读成“我在这里”,“我还在这里”的口哨最后变成了“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受伤”的哀叹。是的,乌鸫在小径的边上,它想要用翅膀将自己的身体飞起来,飞到旁边的香樟树上,远离俯下身自辨认的帕洛马尔。
但是没有成功。一次,两次,无数次,它就是无法完全振动翅膀,就是无法完全逃离大地。帕洛马尔仔细辨认中发现,乌鸫的脖子是歪的,朝向右边,所以出现在帕洛马尔眼前的是右边的眼,右边的翅膀,右边的脚,以及右边的嘶鸣——一只乌鸫,甚至被一分为二,这对于急欲逃离现场的它来说,是一次分解。但是脖子歪着的乌鸫,到底是自己呈现给帕洛马尔这种分解的感觉,还是帕洛马尔主动在脑子里构想了一只受伤而只有一半被看见的乌鸫?或者都有,但是唯一不变的情况是,乌鸫不能飞起来,它一次次地要反抗帕洛马尔的目光。
为什么会失去飞翔的能力?为什么不再像树上说的那样啭鸣,为什么不是和同伴在一起?在星期天的早上,帕洛马尔的疑问让他陷入在一种思考无果的尴尬中,甚至以一种想象也无法找到完整的答案。乌鸫是吃得太多的果实而撑破了肚子,使得身体的重量超越了飞起来的极限?或者是在早起飞翔中撞上了某一棵树的树干,导致脖子扭伤,在失去平衡的状态下才没有能力飞翔;或者是和同伴、天敌的争斗中,用力过猛而最终成为一个战败者?无数种可能,在帕洛马尔的头脑中都没有最终的答案,而这种置疑的尴尬让帕洛马尔失去了信心,最终他甚至认为这一只可怜的乌鸫必死无疑。
但是乌鸫发出了声音,张开嘴巴,猛力地张开,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一种求救,这时候,帕洛马尔甚至听到了树上另外的乌鸫发出了啭鸣,很动听地传来。上面和下面,哀求和婉转,是两种状态,是两个故事,在树上的乌鸫是沐浴着星期天的阳光,呼吸星期天的空气,吃食星期天的美味,叫唤星期天的快乐。但是这底下的乌鸫,失去了飞翔的乌鸫,歪着脖子的乌鸫,是再也无法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是再也无法啭鸣出别具一格的声音,是再也无法在卡尔维诺的小说里发出另帕洛马尔思考的口哨。但是,“再也无法”的现实里,读不懂乌鸫声音的帕洛马尔却和那个在度夏的帕洛马尔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如果人类把赋予言语的一切含义都赋予口哨,而且乌鸫也在口哨般的啭鸣中加进未曾尽言但符合自然的东西,那么就完成了消除差异的第一步……消除什么之间的差异?消除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差异?消除沉默与言语之间的差异?
不仅是自然和文化之间的差异,不仅是沉默和言语之间的差异,还有生与死的差异,一只歪着脖子、再也无法飞翔的乌鸫,任何口哨和啭鸣,任何哀求和嘶鸣,其实都是指向一种结局,“只有认识了事物的外表,才可以进一步去探索它的内部。但是,事物的外表是不能尽知的呀。”那么帕洛马尔此刻就觉得自己和那只乌鸫一样,站在可怜的星期天,在没有同伴对话的情况下,独自走在小径上。甚至不再需要那一座沟通的桥梁,当帕洛马尔觉得自己就像乌鸫的时候,他也转了一下脖子,试着摆动双手,张开嘴巴想发出一种声音,但是最后谁也没有听见,谁都从星期天的早上消失了。
更为可悲的是,即使把帕洛马尔换成我,把一本直接翻开到245页的书变成一种想象,那只乌鸫也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和帕洛马尔一起想着:它可能最后真的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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