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3-27 《恐怖分子》:当小说闯入现实
“那天是春天到来的第一天,变化只是轮回的重复,和往常一样没有不同。”这个句子不写在《周郁芬自选集》里,却写在《婚姻实录》里,写在点燃又熄灭的抽烟生活里,写在总是寻找新的开始的婚姻世界里,写在是现实又是小说的故事里,只是那天过后,一切还是照旧,一些还是重复,一切还是反复,“非常的生活,又很曲折,看了使人发冷”的评语其实不是关于小说的,它约等于“太恐怖了”的总结陈词,只是在“全世界只有一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迷宫里,只有那一声枪响能打破这轮回和重复的魔咒,打破这发冷而又恐怖的悬疑,那个叫李立中的男人睁着发冷的眼睛,后脑勺的血还不停地滴落在浴缸里,而墙上留下的斑斑血迹,像是春天到来的一个凄美图案,和往常一样没有区别。
那天是这天,这天也是那天,就像纪实是虚构,虚构也是纪实。小说里的叙述总是按照周郁芬的构思走着她自己的路,不管是《周郁芬自选集》里那个被遗忘又找回自己的男人,在生活中又变成了曾经的恋人小沈,变成了近期离婚的主管,也变成了走入她的生活的另一个男人,和自己的丈夫李立中并排站在那里,站在春天到来的第一天,站在和往常没有两样的重复里,但是周郁芬却感觉到了一种新鲜的气味,它是颠覆,是背叛,是逃离,浓郁地散发出来。
| 导演: 杨德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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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家里要面对的是丈夫,那个叫李立群的医生,那个循规蹈矩的男人,那个总是反复地在卫生间洗手的男人,而他也害怕走进她的书房,看见她为了写小说抽烟,或者将稿纸全部划破。他和她,在两个世界里奔波,交集的也只有每天上班前的问候,每天下班时的对话,周郁芬说自己虚构了一个痛苦的世俗世界,而李立中却生活在真实的世俗里,他上班关心的自己什么时候能升为组长,曾经的高组长猝死了,李立中以为自己成为代理组长就会有很大的希望,以致他在主任面前以告密的方式挤走了小金。但是这种被注解为“财”的生活很快从李立中的世界里消失,而同时,“人”的生活也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离开,所以,人财两空成为李立中最恐怖的现实,在他拿起枪的那一刻,他一定想到了彻底的毁灭,和人财两空一样,只有自己的消失,才能去除不切实际的希望和理想。
而在消灭之前,他是被扔进了周郁芬的小说里,扔进了那个春天到来的第一天,扔进“有一对这样的夫妻,他们最大的问题就是……”省略的小说,省略的生活,省略的重复,最大的问题变成了虚构,独立在现实之外。那些属于小说的情节可以是一个出租屋内想起了枪声,有人跳楼有人被枪杀有人被抓;也可以是一个男人拿着摄像机照到了一个女孩摔断腿瘸着行走的背影,而他的女朋友又将那些照片撕碎并且和他分手;也可以是女孩跳下阳台腿摔断被男孩送进医院,又被母亲关在家里足不出户……逃亡、分手、受伤、叛逆,还有照片里放大的影像,还有路边遗失的爱情,当然,在机械、重复、无聊的修养伤腿期间,也还有打破重复打破无聊的那一段故事。电话本里是随机选择的姓名和号码,和自己无关,一切都是陌生的,数字的迷宫,通向的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爱情,或者另一个死亡。无聊变成了无知,却充满了游戏趣味,而这样的随机虚构正像一部小说,它随意组合,它充满偶然,它是对生活的解构,它也是无法逃避的一个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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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分子》电影海报 |
电话终于在一个夏日打到了李立中的家里,一个正在抽烟的人女人,一个正在构思的女人,接通了电话,“你找谁?”“找李立中。”“他不在。”“我找他有要紧的事。有些事要解决,我们见个面吧……”陌生的谈话被终止,瘸腿女孩的母亲狠狠地骂了她,两个世界被截然分开,只是那一句话,那“见个面”的提示像是一个诱惑,闪烁着好奇的光泽,她是谁?她和丈夫有什么关系?在周郁芬喊着“喂,喂”的声音里,她分明看见了在小说中的自己,不是重复和轮回,不是春天的第一天的叙事,而是一个夏天,一个突然闯入的夏天,一个陌生女人勾起无穷想象的可能。
小说的门被打开了,生活的门,当然,也被打开了。周郁芬将属于自己的书房弄得凌乱,然后将丈夫的生活弄得凌乱——因为她不辞而别,因为她重新回到了小说世界里,让李立中只在为数不多的朋友中寻找告别的证据,警察老顾说,可能她出去散散心,别着急。“除了小说写得不顺利之外,也没有其他事。不过前几天因为想要个孩子没要成,所以像泄了气一样写啊写。”这是李立中的猜测,生活中过着单调生活的丈夫猜测,他不知道那个随机的电话,不知道那部新的小说,当然也不会知道妻子在另一个男人的世界里找到了小说的表达方式。
周郁芬回来的时候,是小说完成的时候,而在小说之外,生活却继续以重复和轮回的方式发生和往常一样的故事,洗手间、丈夫、冷漠,以及凌乱。她说:“我想搬出去,房子我找好了,今天就搬。”对于这搬离的解释,周郁芬说,“我想换一个环境,换一种生活方式。开始上班,不写东西。”这是从小说走向现实,从虚构走向纪实,也从丈夫走向另一个男人。李立中在蒙面,或者哭泣,还问道:“怎么搞得?”像是对自己循规蹈矩生活的一次超越,“你永远不会懂,我知道我想要的生活。”她说,站在凌乱的书房里,站在凌乱的生活里,“结婚以为是一个新的开始,想要生小孩以为是一个新的开始,重新写小说也是为一个新的开始,离开你为的也是一个新的开始……”都是新的开始,就是要逃离这机械和重复,这没完没了的洗手、写字、关门、上床,而当周郁芬选择离开选择用现实的方式重新开始的时候,谁知道她是不是又进入了一个更加虚构的小说世界里,那里有寻找丈夫的神秘电话,有自己的初恋情人,也有和死亡如此贴近的呼吸和枪声。
婚姻擦肩而过,爱情擦肩而过,事业也擦肩而过,游戏和随机改变了生活的线路,摄影的富家子弟遇到了腿伤恢复的女孩,那个巨大的头像在自己的暗房里成为一种意象,在封闭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一面之缘的女孩,而当女孩再次来到跳楼的出租房里的时候,她自动完成了进入这个世界的仪式,暗红的房间里男孩说:“我要带着你的相片去当兵,每天写信给你,你一定要等我陪我。”那像小说一样的故事留不住女孩,她离开的时候甚至带走了小男孩最宝贵的摄影镜头,当男孩醒来,当他撕去贴在窗户上的黑色遮光纸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女孩坐着男人驾驶的摩托车消失在街上,而风从窗户外吹进来,放大的照片在风中开合着。
他回了家,扔掉了入伍统治,又回到为他自杀的女朋友身边,爱好小说的女朋友终于看到了作者是周郁芬的小说《婚姻实录》,那里有匿名电话,有枪声,有他杀和自杀,有暴力和死亡,“看了让人感觉很冷”的小说让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全世界只有一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个唯一的一个人已经坐着别人的摩托车远去了,而那个接到匿名电话的妻子呢?她已经从妻子变成了情妇,从作者变成了女人。也是那架电话,也是夏日里的铃声,当李立中接起电话的时候,也是要找个地方聊聊。和小说不一样的现实,总是以最不合理的方式闯入生活,当李立中找到周郁芬叫她回家的时候,她说:“我们不要相互浪费时间了。”而李立中跟她讲了匿名电话只是一个游戏,但是是游戏又怎么样,她说:“那个电话不是重点,小说是小说,连假的你都不知道?”
假的小说,不是生活,这是小说家的解释,可是生活有时候就是小说,就是虚假得像游戏的现实。摄影男孩暗房里的爱情是假的,瘸腿女孩的匿名电话是假的,而李立中升值的希望也是假的——他找到警察老顾,说自己被主任升为组长,“老婆跑了,又死不了,男人最主要还是事业。要不就会人财两空。”他们喝酒,他们生活,其实他们在自己虚假的小说里。老顾第二天起床才发现李立中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自己的那把枪。一切似乎都在想象中,只有那把枪的消失才让人感到发冷,感到恐怖,像小说一样充满着无限可能,而每一种可能都指向鲜血,指向报复,指向死亡。
医院的主任死在汽车旁边,小沈死在那间和周郁芬同居的房子里,而李立中朝妻子开枪的时候,打向的却是对面的镜子——生活是小说的镜子,还是小说是生活的镜子,一面镜子的破碎就不会再有影像,不会再有反射,破碎是彻底的解构。但是这只不过是小说之一种,在那部得奖的小说里,一切都被设定好了,枪声、鲜血、主任之死,情敌之死,以及妻子的惊吓,然后应该是自己之死,只是当小说的镜子被打碎,现实看上去更像是小说的一种投影,所有人几乎都安好,主任没有死,情敌没有死,而妻子周郁芬只是在睡梦中听见依稀的枪声传来,她以为是一个梦,她以为是自己小说的领一个开头,然后继续睡觉,继续出轨,继续在没有小说的世界里生活。
枪声真的响了起来,老顾踢开门的时候,他看见倒在浴缸里的李立中,听到了滴落下来的血滴,墙上是生命的图案,这时,他也看见了一部小说:“那天是春天到来的第一天,变化只是轮回的重复,和往常一样没有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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