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27《搜索者》:每个人都是复仇者
这是他们回归的家:伊森在印第安人领地将失踪五年的黛比抱起,“我们回家吧。”黛比的家人早就被科曼奇人屠戮,家是拉尔斯一家永远敞开的家,是摩根终于实现理想躺在摇椅上的家,是马丁和劳里最后携手走进的家,但是,却不属于对黛比说出“我们回家吧”的伊森,当众人都走进了家,唯有伊森站在门外的通道上,然后转身,面向广袤无边的荒野,而身后的那扇门也终于拉上,变成了最后的黑屏。
门是失踪者的终点,是漂泊者的归宿,是理想者的家园,是爱情和美好生活的起点,但是当那扇门被关上,留在外面的只有一个人,孤独的一个人,流浪的一个人,永远不会回家的一个人。约翰·福特的经典构图传递的落寞和悲怆并非仅仅是美学上的,它更在叙事意义上将“搜索者”放置在了一种自我放逐的境地里。而这幕经典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还在于和开头的呼应:也是门,也是家,玛莎慢慢推开门,走到廊柱下,望向远处,而屋子里的丈夫亚伦、孩子本、露西和黛比也都走到了长廊上,也一起望向远处,目光的尽头是骑马过来的伊森,当所有人确信这就是从战场上归来的伊森,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近和远,静和动,迎接和回来,构成了电影开头最经典的一幕,但是这个关系是一种回家的叙事,伊森在结束了南北战争之后回家,不是带着所谓的荣誉,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只是为了和亲人相聚,只是为了走进这个阔别已久的家——门在回家的叙事中是打开的,伊森也很快成为了这个家的一份子。但是为什么一开始的“回家”在五年的搜索之后,完成最终目的将黛比送回家,伊森却又拒绝走进家?约翰·福特又为什么用门框的纳入和排斥构筑了伊森不同的选择?所有一切似乎都应该从“搜索者”这个片名中得到解答:伊森结束战争回到哥哥和嫂子的家,和这里的人在一起,这是他开始新的生活的表达,所以门框对于远行者来说,是一种打开式的接纳。但是正是在这结束流浪回归家的时候,科曼奇人以掠走了牛群为引诱,让维持安全的德州骑兵出动,调虎离山的阴谋制造的悲剧是:亚伦一家四口惨遭科曼奇人屠戮,房子变成废墟,抱着娃娃的黛比夺过一劫,但是下落不明,所以,伊森怀着悲痛,成为了寻找黛比的“搜索者”。
“搜索者”的身份具有的合理性在于:亚伦一家的死亡和失踪,完全是科曼奇人制造的悲剧,至少在这局部的冲突中,他们是无辜者。约翰·福特在表现这场悲剧时,也是通过画面的叙事传递着情感:在伊森和骑兵队出发寻找失踪的牛群时,亚伦一家除了马丁是骑兵一员之外,其他人都在家里,晚上亚伦发现了荒漠出的光亮,这是印第安人的一个标志,他知道事情不妙,于是拿起了枪,只将黛比从窗口塞出去,玛莎在黛比被塞出去时无法抑制自己的不舍,哭喊着伸出手,玛莎知道这完全是一场生离死别,而接下去的杀戮并没有在约翰·福特的故事中正面展现,它只是通过一个镜头就完成了悲剧叙事:在荒野的墓地里,紧紧抱住玩具的黛比看到了黑影,她一抬头镜头扫到的是科曼奇人的首领,人称“刀疤酋长”的西卡崔兹的一张脸,黑影和酋长的脸完成了叙事,下一个镜头便是伊森和马丁回家,而房子已经变成了废墟。
导演: 约翰·福特 |
同样的叙事还出现在后来的搜索中,伊森和同往的马丁、布拉德分开,但是不久他回到了他们中间,伊森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没有出现在画面中,但是当布拉德说起自己看见了露西,说她正在科曼奇人的队伍中,因为她身上的衣服让布拉德认出了她,但是布拉德建议追上去救出露西的时候,伊森却拒绝了,布拉德以为这是他的无情,但是伊森说出了自己刚才看见的真相:露西已经被他们杀死了,她的尸体就丢在那里,是他把露西的尸体掩埋的。布拉德不相信这一切,他不可阻挡地骑马追向科曼奇人,画面不是布拉德追击的镜头,却出现了枪声,在伊森凝重的表情里,在马丁悲伤的眼神中,结局就已经在画面的缺省和声音的抵达中降临了:布拉德的冒险葬送了自己。
黛比在黑影和狰狞的脸出现的画面中失踪,布拉德在声音的叙事中死去,亚伦一家的生命几乎消失于无形,约翰·福特的叙事就是让这些悲剧猝然而至,而这样的效果让伊森和马丁的搜索具有了更多的合理性,这种合理性最初并不是一种复仇,而是找到被科曼奇人掠走的黛比并将她就回。如果按照这样的合理性设置构筑“搜索者”的身份,无疑对于约翰·福特来说,是对于完全感性化并充满血腥的西部叙事的一种转向,但实际上,这种合理性只体现在马丁身上,而伊森在搜索中慢慢改变了方向,从寻找黛比、营救黛比变成了真正的复仇,这是一种不同的选择和要求,在合理性搜索和疯狂复仇中,约翰·福特表现出某种矛盾,而这种矛盾更体现了他种族观念的模糊性。
马丁并非是纯正的白人,在伊森回到亚伦家的时候,马丁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在进餐时,伊森故意说起了马丁的身世,而马丁所强调的是:自己有八分之一的彻罗基族血统,但还有威尔士和英国血统,“混血”对于马丁来说,更倾向于将自己作为这个家的一员,所以他会在搜索途中,只抱着一个纯粹的目的,那就是将黛比救出来带回家,只有将黛比带回家,他才会有家的归属感,才会认为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而在伊森的视角中,马丁依然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一方面他身上有着印第安血统,和这里的人并非完全一致,在搜索中,马丁曾经和另一个印第安部落的女人进行了“贸易”,女人买了他的帽子,但后来却跟着他,伊森告诉马丁,她不是买了你的帽子,而是成为了你的妻子,这个被他们取名“听着”的女人是按照部落的习俗成为马丁的“妻子”,伊森一路上还开马丁的玩笑,这也让喜欢马丁的劳里很是生气,但是从这里可以看出,伊森的撮合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将马丁“印第安化”,所以,他将和马丁搜索的初衷不一样也有了充足的理由。而另一方面,伊森在种族观念上又表现为更大的包容,在他看来生命意识似乎更重于种族观念,因为正是因为马丁的父母被追杀时,他救下了马丁并将其交付给亚伦,马丁的成长就是一个“白人化”的过程。
无论是对马丁“印第安化”的戏谑,还是拯救生命使其“白人化”,在伊森那里,种族观念表现出更大的融合,这或者就是约翰·福特的一次突破,但是这并非是一种彻底的改变,伊森赋予搜索行为合理化的同时,他内心深处依然还是一个复仇者,或者说,对于印第安人,他怀有的还是一种敌对情绪,在某种意义上,“搜索者”在伊森这里最后直接变成了“复仇者”,而这种复仇更是源于科曼奇人、刀疤酋长也都是约翰·福特眼中的复仇者,也就是说,这是一场纯粹因为复仇、为了复仇、完成复仇的故事。五年的搜索,约翰·福特展现了西部世界的黄沙落日、冰天雪地、野马奔驰,看起来两个人的搜索征程是沿着马丁设置的计划行进的,但是起主导的却是伊森,而伊森在其中完全展现了一个种族主义者的偏狭心里:在发现已经死去的印第安人之后,他补了几枪打中了死者的眼睛,因为只有失去了双眼的印第安人才无法进入灵界;千方百计找到了刀疤酋长,发现黛比就在那里,而当黛比跑来让马丁去部落那里,“他们是我的族人”,伊森却拿出了枪,在他看来,五年已经让黛比成为了科曼奇人,再不是曾经的黛比,也不是白人,所以他像对待科曼奇人一样要杀了她;在和刀疤酋长谈判时,知道他们的复仇是因为白人杀死了他的两个儿子,而正是黛比将白人的头发呈现给伊森和马丁看,伊森知道刀疤酋长也将置他们于死地,所以命令马丁先返回;而在白人骑兵队开始征伐科曼奇人,马丁找到了黛比,杀死了刀疤酋长,搜索最后的任务完成,但是伊森却残忍地将刀疤的头皮割了下来……
《搜索者》电影海报
对黛比的寻找变成了纯粹的复仇,这是伊森的改变,或者是伊森的不变,因为自始至终伊森都是一个复仇者,这种复仇者的定位在约翰·福特那里却也是一种合理存在,因为科曼奇人,因为刀疤酋长也是复仇者,对于复仇者来说,只有自己成为复仇者,才能让自己活下来。但是这个逻辑却是危险的,刀疤酋长因为自己的儿子被白人所杀,所以杀戮了白人,割下他们的头皮献祭,而实际上杀死亚伦一家是这种复仇的扩大化,它制造了新的仇恨;伊森的复仇就是对这种仇恨的反映,但是当他割下了酋长的头皮,打瞎了死去印第安人的双眼,难道不是复仇的扩大化,难道不是制造了新的仇恨?连同骑兵队,最后也是将寻找和营救黛比这一目标抹去,纯粹为了消灭科曼奇人也是复仇的扩大化——试想,当科曼奇人发现酋长的头皮被割去,他们会不会进行新的复仇?复仇无非是让仇恨变成了永无止境的循环,而且白人和印第安人也变成了同样的存在,那么所谓的种族主义、白人中心论是不是也成为了一个伪命题?
但是,约翰·福特的矛盾体现在一方面他审视了复仇的循环论背后的非理性,他让马丁成为合理性的代表,而且他本身就是“混血儿”,种族的含混是矛盾缓和甚至趋向融合的一个标志,伊森懂得科曼奇话,刀疤酋长会将英语,白人和印第安人也有有些初级的贸易,这些都是消弭矛盾的体现,而最后伊森还是放下了枪,也就放下了偏见,抱起黛比让她回家。而另一方面,约翰·福特又明显区别了野蛮与文明,这种野蛮与文明的对立,通过室外和室内不同的场景展开,室外是荒漠之地,它由冰雪、黄沙、岩石构成,搜索者在其中是渺小的,也是危险的,不仅仅是自然带来的吞噬性,而且“敌人”仿佛就在身边;而室内戏,总是充满着温暖,它是亚伦一家对伊森的欢迎,是拉尔斯一家对马丁的关注,以及最后查理和劳里的婚礼,虽然有着暴力性的对打,但是依然充满着温情。可以说,室外戏指向的更多是种族对立制造的敌人,室内戏则是白人世界秩序中的友爱。
搜索在理性和非理性之间变换,在野蛮和文明中交错,在生与死中前行,当每个人都成为这场战争中的复仇者,约翰·福特并不是单纯表现孤胆英雄,当伊森最后背向家,这里传递出的其实是一种个体命运的无解。故事发生时是1868年,地点是西部的得克萨斯州,南北战争结束刚刚三年,国家秩序处在新建之中,每个人似乎都在这种未明的秩序中找不到家,在伊森刚回来的时候,亚伦就说起他早就看出伊森无法安顿在这里,离开这里是他的生命常态;布拉德死了,伊森回去对拉尔斯说抱歉,拉尔斯却说:“是这个国家害死了他。”而之后拉尔斯夫人更是触及到了痛点:“我们刚好是德州人,德州人就得奋斗求生存,不论是今年或明年。或许再过一百年,但我不觉得情况永远会这么惨。有一天这国家会变的很美好,或许到时候我们已经化成了白骨,该睡觉了。”
这是内战刚刚结束的国家,这是西部还是蛮荒之地的国家,这是种族不断发生冲突的时代,没有所谓的国家秩序,没有形成真正的国家精神,每个人都可能是复仇者,而每个人也都在命运的漂泊中“搜索”,个体的进来或者离开,都和家隔着遥远的距离。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3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