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3-27 《归途列车》:批量化的群体命运
家是什么?一票难求的现状,人山人海的火车站,黑压压的购票者,当千辛万苦挤上末班的列车,为的就是回到那个遥远的家。对于很多人来说,家是念想,家是归宿,但是对于出门16年的打工夫妻张昌平和陈素琴来说,他们回去的那个家并不是一个终点,而是继续出发的起点。三次回家,从第一次的两夫妻回家,到第二次一家三口回家,再到第三次一个人回家,不同的归家方式呈现的是家庭生活的变迁,也是感情的裂变,而回家之后所面对的其实是那个叫未来的地方,它将模糊地出现在明天的生活里,也将刺痛一家人的希望。
家在四川回龙的张昌平和陈素琴夫妻16年前就从老家出来,在广东的一家制衣厂里做工,16年前的回忆对于他们来说,是年迈的母亲,是幼小的女儿,“那是掉着眼泪离开的,这是最后一次抱着女儿。”陈素琴的眼泪再次流了出来,对于他们来说,这是身不由己的选择,这是生活所迫的无奈。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回家过年成为一年来最为期盼的一件事。但是买票总是成为最难的一件事,一票难求的现状让他们显得很无奈,张昌平排了一个星期的队,得到的回答总是:2月13日以前的票都已经买完了。时间距离春节越来越近,他们的心情也越来越焦急,甚至他们想到去黄牛那里买高价票。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剩余车票区卖到了开往汉口的火车票,2张车票362元,这是他们回家的末班列车,而只要能够赶上这一趟列车,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最大的安慰。
| 导演: 范立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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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夫妻心中,其实最重要的事是孩子的学习,这也是他们对于自身命运无奈的一种希望寄托,因为读书少没有学问,因为没有学问所以只能背井离乡,因为背井离乡所以只能辛苦赚钱,在这个的逻辑链条里,他们和很多农村父母一样,感受的是生活的艰辛,甚至是命运的悲苦,以及亲情的缺失。所以对于自己的下一代,他们希望用自己的努力改善他们的成长和学习环境,“爸爸读的书比你们还少,有的事想得到也说不出来……尽量为自己的学习着想,将来能出人头地。”张昌平这样对儿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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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列车》海报 |
但是,他们似乎忽略了另一种情感,那就是和女儿张丽琴的交流,虽然回家见面大家都很激动,但是16年前离开时只有一岁的女儿如今已经慢慢长大,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似乎有更多缺失的亲情,回家时父母的面容、一只手机,甚至一个拥抱,其实都无法弥补16年来这种隔阂。现在的张丽琴,在家里干农活,照顾弟弟,在某一种意义上已经部分承担起父母的责任,没有享受过父爱和母爱,却要用自己柔嫩的肩膀挑起重担,对于张丽琴来说,似乎过于沉重,所以在这样一种隔阂中,她渐渐滋生了叛逆心理。在给死去的外公坟前烧纸的时候,一个人默默地哭了,似乎只有在这里,她才是真实的,才可以说出心里话,“我不想见到爸爸妈妈,我和他们的关系处理得不好,我想出去,这是一个伤心的地方。”长久以来的隔阂使得她想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家。每天坐在村口望着那条通向外界的路,对于张丽琴来说,那个转弯的路口之外的世界是未知的,因为未知才充满着诱惑,因为未知才可能给自己一种新的可能,所以她选择了退学,选择了离开。
张丽琴要做出这个人生重大的选择,一定是经历了痛苦,但是只有坟前的自语似乎并不能充分解读这个16岁女孩的心迹,对于张丽琴来说,其实她的选择只是为了离开本身,所以她一样和父母选择了广东,选择了制衣厂。这仿佛是两代人命运的一次轮回,但这种轮回却是朝着不同的方向,父亲到广东制衣厂打工是为了用微薄的收入改善家里的生活,他们的目标是朝向家里的,但是张丽琴的离开是为了真正的离开家,她的方向是向外的。她抛弃了父母寄托希望的读书之路,离开了自己最亲的外婆和弟弟,而在广东新塘市,因为一个朋友介绍在这里打工的她,没有新的朋友,生活又不习惯,而对于她来说,“自由就是快乐”成为她人生的一个信条,打工虽然辛苦,但是她也感觉到了生活改变带来的新奇,“比学校好”的生活甚至给她带来了一种近乎理想的期盼:“我要去漂泊,去流浪。”她和同事去逛商店、买衣服、烫头发、吃夜宵、喝啤酒,似乎这些生活才是她所要追求的。
而张丽琴的退学、打工对于张昌平、陈素琴来说,却是一次打击,他们出外打工本来就是为了儿女的学习和成长,但是女儿却走上了和他们一样的路,那种用读书改变命运的人生之路似乎提早被废弃了,母亲哭泣,父亲叹息,似乎多年的努力瞬间被颠覆了。虽然在同一个城市,虽然父母和女儿可以经常来往,但是不同的人生观,不同的生活选择,还是让他们的隔阂越来越深。张昌平希望女儿能考虑清楚,这次过年回家之后还可以继续呆在家里读书,但是张丽琴似乎决心已下,在去往火车站的时候,她甚至看着那些回不去的人笑了出来。那是2008年的春节,南方的暴雪使得很多列车停运,60万人被滞留在广州火车站,一边是黑压压期盼回家的人,另一边则是维持着秩序的武警和保安,两个阵营在混乱中慢慢对立起来,有人开始大吵,有人被挤得受了伤,有人痛苦地哭着,而张丽琴却莫名地笑着。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回家,对于她来说,世界并不充满着苦涩和无奈,而是新奇和有趣,这种颇有些黑色幽默的反衬恰好为两代人的反差寻找到了一个样本。面对女儿莫名的笑,陈素琴指责她,很多人回不去不应该笑,而是可悲,笑是因为没有吃过苦,只有吃过苦才不会这样笑出来。这是母亲的逻辑,也是面对现实的无奈,母亲的指责和女儿的笑也慢慢变成了不合和矛盾,在混乱和焦躁的环境里,一开始被遮掩起来,但是当千万百计挤上回家的火车,当穿越田野山川乘坐轮船中巴回到家里的时候,这种矛盾便以暴力的方式爆发出来。
一开始似乎是无意的,陈素琴回家就问儿子的学习成绩,还是第五名,母亲也照例跟儿子讲了好好读书的嘱咐,似乎也提到了想在家带儿子不出去打工了。站在电视机前的张丽琴笑着说,妈妈只是说说而已,小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这时一直木讷的张昌平开始指责出去打工的女儿,说她不读书只是为了钱,似乎只认钱,张丽琴回了一句:我是只认钱不认人。”张昌平的怒火开始爆发,没想到张丽琴又重复一句,还加上了“老子”自称,张昌平一下子冲上前去,打了女儿一个耳光,没想到女儿在被打之后,开始反击,甚至也打了父亲,自称老子,还打爸爸,忍无可忍的张昌平把女儿打倒在地,但是倒地的张丽琴似乎并不服输,当张昌平问她还敢不敢叫自己“老子”,没想到张丽琴又重复了一遍“老子”,张昌平又是上前痛打。
原本是充满温馨的家,原本应该喜悦的聚首,却变成了暴力,变成了哭泣,变成了对立。进门不到两小时,换来的是一家人的沉默,叹息和哭泣,对于张昌平夫妻来说,似乎十多年的努力在顷刻间坍塌了,他们离开是为了回来,用自己的辛苦钱为孩子创造一个离开农村去城市生活的机会,但是张丽琴却偏离了这条轨道,她甚至走上了父母无奈选择的这条人生之路,新一代的打工妹对于张丽琴来说,充满着未知。是的,当她一个人登上南下的火车,人生开始了另一条全新却令人不安的路,又是火车,又是出发,又是远行,又是生存,在张丽琴的生活里,会出现那个叫深圳的城市,会出现那个灯光闪烁的酒吧,会出现疯狂的舞者和劲爆的音乐,也将出现另外光怪陆离的现实。
而继续在广东制衣厂打工的张昌平、陈素琴夫妇,却面临着2008年的金融危机,面临着生活的再一次抉择,而这一次,他们似乎不再为赚钱而奔波,张昌平长久沉默后说:“少种点田,只要够吃就好了。”那时,他已经决定让妻子陈素琴回家,照顾即将上初中的儿子,“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像女儿一样”,这是他们做出选择的出发点,在对女儿失望和无奈的同时,却希望用一个人回家的方式延续残存着的梦想。这一次,张昌平一个人留在了广东,他目送着妻子走进了火车站,然后登上回家的列车,他久久不肯离开,对于他来说,这个春节似乎更为孤独,更为难受,两个人也像和女儿两代人一样,在两种这种选择、两种生活中各自面对明天。
三次回家,三种方式,第一次回家是想念之后的团聚,第二次回家是紧张之后的破裂 第三次回家则无奈后的孤独,“归途”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提供了另一种风景,而关键是你站在什么位置,朝着什么方向,张昌平、陈素琴和女儿张丽琴之间的隔阂、矛盾,以致最后的暴力,绝非只是简单的分离造成的亲情疏离,在父母心里,不断灌输的“读书至上”论是他们对抗命运的唯一办法,但是在骨子里,他们和传统中国的父母亲一样,是对于个体生命意义的疏忽,张丽琴对于生活的反抗很多只是为了一个真实的自己。看起来,她和弟弟都被父亲同样的呵护,但是实际上她作为一个女孩,在传统社会的评价体系中,她有着难以摆脱的自卑感。为什么她在外公的坟前会说到自己内心的隐秘,为什么在被父亲打时会大胆地说着“老子”,还提到了“带把儿”,而对于父母来说,望子成龙似乎更为强烈,所以在张丽琴的内心深处,她的逃离是对于一种既有秩序的反抗,是对于自身命运的重新定义。
而实际上,在中国农村的集体思维里,这种偏向性还在很大范围里存在,而读书改变命运表面看起来是一种出路,但实际上是一个伪命题,改变命运的从来不是个体的知识和学问,而是某种国家体制。所以在以张昌平一家为标本的影像叙事里,其实更多折射出底层劳动人们的无奈,折射出中国人个体命运的无力:他们成批地生产产品,那些产品被打上了“Made in China”的标记;他们成批地守候在水泄不通的火车站,为的是买到一张带着自己离开的火车票。这是群体性的命运,他们没有个体的叙述空间,就像在拥挤的车厢里,每个人都像货物一样,在火车上被装运被输送被卸下,读着手机上的NBA消息,怀想着姚明在北京奥运会上有好的成绩,期待中国队金牌超过美国,无非是一个悲苦的群体对于精英的意淫,而在张丽琴工作的那个充满色情气息的酒吧里,大家那么认真地收看着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国家语义代替了个人语义,无论怎样看起来,都像是一个黑色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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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水的一种坠落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