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24 《柳如是别传》:灰劫昆明红豆在
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
——《第一章 缘起》
她是“婉娈倚门之少女”,她是“绸缪鼓瑟之小妇”,她的一生都在寻找“相知心者”,而这种依靠并非只是对于儿女之情的依恋,并非只是感情波澜的归宿,她与文人饮酒作诗,她被尊为“柳儒士”、“侠女”、“高僧”,她痛恨褊狭妒嫉之人,她的诗歌亦是“语特雅韵”,而在复明运动中也和钱牧斋携为“复国英雄”,她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中寻找情感归宿,却也在生生世世中谱写“取义全大节”的悲歌,她不是士大夫,却也是用她的诗文、行动诠释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只是不管是独立还是自由,对于柳如是来说,却承受着诋毁和误解,欺负和凌辱,甚至最后落得“求金”而死的悲剧,留下“我不得不死”的遗训。国已覆,人已亡,那误解诋毁里有当世的迂腐者,也有后世的厚污者,而所有的独立和自由对于陈寅恪来说,也是一种寄托,当钱柳逝世三百年后,七十五岁的陈寅恪在作完此书之后,亦发出了:“述事言情,悯生悲死。繁琐冗长,见笑君子。失明膑足,尚未聋哑。得成此书,乃天所假。卧榻沉思,然脂瞑写。痛哭古人,留赠来者”的感慨。
“痛哭古人,留赠来者”只为了唤醒“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检阅三百年前的历史,也是沉思三百年后的现实,而那红豆似乎也将三百年的过往和现在都化作一种寄托,当初在钱牧斋八十岁生日的时候,柳如是就“特令童探枝得红豆一颗以为寿”,这是一种相思的寓意,是“得牧斋之欢心”的礼物,而在三百年后,陈寅恪从常熟白茆港钱氏故园中得到的那一粒红豆也依然放在那旧箧之中,打开旧箧,打开历史,打开三百年前的故事,在“咏红豆”中,陈寅恪直抒胸臆:“东山葱岭意悠悠,谁访甘陵第一流。送客筵前花中酒,迎春湖上柳同舟。纵回杨爱千金笑,终剩归庄万古愁。灰劫昆明红豆在,相思廿载待今酬。”相思的红豆,是一种感情的物证,却也是历史流转中不变的精神和思想,就如《定山堂诗集》中所说:“岂少完人传,如君论定稀。朱颜原独立,白首果同归。绝脰心方见,齐牢宠不非。可怜共命鸟,犹逐绛云飞。”独立而同归,其实这生与死,这新与旧,这红豆与美人,都是为了寻找“平生知己谁人是”的答案,而这个答案对于柳如是来说,几乎是终其一生追寻的目标。
编号:Z25·2010814·0589 |
自小家贫,掠卖为婢,坠入章台,对于这一个乱世中的风尘女子来说,柳如是的一生似乎注定会成为“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明末遗老顾云美在“河东君传”中对柳如是是这样记叙的:“河东君者,柳氏也。初名隐雯,继名是,字如是。为人短小,结束俏利,性机警,饶胆略,适云间孝廉为妾。孝廉能文章,工书法,教之作诗写字,婉媚绝伦。顾倜傥好奇,尤放诞。孝廉谢之去。”不管是“结束俏利”,还是“性机警,饶胆略”,其实都写出了柳如是不同一般之处,而钱肇鳌的“柳如之轶事”中也说:“若河东君者,工吟善谑,往来飘忽,尤与留仙所述之物语仿佛近似,虽可发笑,然亦足借此窥见三百年前南北社会风气歧异之点矣。”她善吟咏,工书画,并与党社胜流交游,“以男女之情兼师友之谊,记载流传,今古乐道。”而据记载柳如是还“善饮”,在歌筵绮席中酬酢周旋,与社员文人相饮成欢,无不彰显柳如是不羁的性格和聪慧的品质。
而在陈寅恪看来,柳如是的这种性格和她的经历有关,也和她所处的环境有关。一方面,柳如是十四岁就从周家放逐流落人间之后,在人生的磨难中寻找师友之情,在松江与云间胜流往来交好,也与吴越党社交友甚密,在交往中,“由于诸人天资明慧、虚心向学所使然”,而另一方面,则是对于礼法的抗拒也显露出来,自周家被放逐,就是因为被周氏群妾所忌,“谮于主人,谓其与仆通”,在“骅骝讵解将军意,鹦鹉偏知丞相嗔”的误解中流落他乡,在“梦落吴江秋佩冷,欢闻鸳水楚怜新”中顾影而怜,所以“因其非闺房之闭处与礼法之拘牵,遂得从容与一时名士往来,受其影响,有以致之也”。
陈寅恪:七十五岁时“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
作为一个被逐的红尘女子,柳如是最希望的当然是能有一个依靠,从其一生的经历来看,也是为了给自己漂泊的人生寻找一个归宿,当初柳如是和宋辕文的关系甚至亲密,但是最后导致破裂,其原因就在于宋褊狭妒嫉,甚至在柳如是之后遇见钱牧斋,身居燕京位列新朝之卿贰的宋辕文还在诋毁牧斋以泄旧恨,而柳如是和陈大樽的关系,后来传播者也故意撰造虚伪材料,用来攻击柳如是,所以在柳如是不得意的时候,那些所谓的士大夫对一个弱女子的诋毁,让她更加渴望寻找一个懂自己的男人,而遇见陈忠裕是柳如是初期情感中最真挚的一段。
从“红妆绮袖灯前见”的相遇,到“吴城雨过百花明”的想念,从“梦中本是伤心路”的相思,到“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的相离,对于这段四年的感情,柳如是几乎是当成一种依靠和归宿,甚至在他诗文影响下渐渐脱离宗派教条主义,而趋向于情感的自由表达,他们的同韵之诗更是将这段感情推向顶点,而陈忠裕也在和柳如是感情成熟到“密挚于极点”而同居中,也感受到了一种真挚情感,他以“青琐”代替“青楼”,也是为了掩饰河东君柳如是的社会地位,小心翼翼保护她不受伤害。情深意笃,甚至在柳如是最后离开陈忠裕迁赴盛泽归家院,“杨陈两人仍复往来频繁,唱和重叠,其交谊之挚笃实未尝有所改易”。
但是为什么这一段感情最后也归于离别?无非也是礼义所羁,在柳如是和陈忠裕同居之时,她已经感受到了无法长相厮守的担忧,而且顾云美在柳如是的传里指出“适云间孝廉为妾”者,在陈寅恪看来,当时柳如是和陈忠裕的关系,与其说是“妾”,不如称之为“外妇”,“因得尽悉其家庭之复杂及经济之情势,必无长此共居之理,遂渐次表示其离去之意。”虽然陈忠裕在这段时间的四次患病,几乎都与柳如是有关,但是她“离意之旨”已经无法更改,遂留下“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表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的感叹。
这是二十二岁的柳如是,这是美人迟暮的柳如是,而在离别陈忠裕之后,在又一次身世飘零中遇见钱牧斋,是其一生最重要的转折点,不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在国家大志上。崇祯十三年柳如是过访半野堂,是两人真正相识的开始,那时柳如是二十三岁,钱牧斋五十九岁,此前曾两次游西湖,加上汪明然的撮合,甚至谢象三和柳如是的绝交,最后终于促成了两人的相恋,而在半野堂,钱牧斋仿佛是第一次领略柳如是那种独立的性格,“幅巾弓鞋,着男子服”,一个不羁的女性跃然纸上,而这也是柳如是自由风格的体现,“不仅由于好砢村异、放诞风流之故,盖亦由当时社会风俗之拘限”,所以钱牧斋赠诗中给柳如是的诗文评价是:“语特庄雅。”而在当时文坛,钱牧斋绝对是统领者,柳如是也是多有敬佩,两相拍和,便也有了那一段奇缘:
闻虞山有钱学士谦益者,实为当今李杜,欲一望见其丰采,乃驾扁舟来虞。为士人装,坐肩舆,造钱投谒。易杨以柳,易爱以是。刺入,钱辞以他往,盖目之为俗士也。柳于次日作诗遣伻投之,诗内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诗大惊,诘阍者曰:昨投刺者,士人乎?女人乎?阍者曰:士人也。牧翁逾疑,急登舆访柳于舟中,则嫣然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体就正,钱心赏焉。视其书法,得虞褚两家遗意,又心赏焉。相与絮语者终日。临别,钱谓柳曰:此后以柳姓是名相往复,吾且字子以如是,为今日证盟。柳诺。此为钱柳作合之始。
这段《牧斋遗事》,对柳如是初访半野堂进行了记载,虽然在陈寅恪看来“今世间流传之文籍多不可信”,但是这一段“钱柳作合之始”完全印证了两人“相知心”的感情,“声名真似汉扶风,妙理玄规更不同。一室茶香开淡黯,千行墨妙破冥濛。竺西甁拂因缘在,江左风流物论雄。今日潬潬诚御李,东山葱岭莫辞从。”柳如是在诗中所举诸贤都是钱牧斋胸中自比之人,似乎也只有柳如是能道出他内心,“牧斋安得不为倾倒、如醉如痴乎?”这种相应相契的感情遂成了一段佳话,乃至第二年两人结缡于茸城舟中,也便开始了一段奇缘故事。
“宗伯尝戏谓柳君曰:我爱你乌个头发,白个肉。君曰:我爱你白个头发,乌个肉。当时传以为笑。”这是记载在《顾公夑消夏闲记》的一段故事,虽然其中的真实性待考,但是其中乌头白发和白头乌发的妙趣,或者也是对于老夫少妇那种爱情的生动演绎,而其实,在钱牧斋和柳如是的感情生活里,并非如白头乌发乌头白发一样的浪漫,他们曾经除夕相守,曾经乘舟载酒,曾经宴集赋诗,在钱牧斋滞留杭州一月时间,也是在独对梅花中,发出了“依然翠袖修林里,遥忆美人溪水头。”的感慨,而当那年花开之时,当柳如是回到茸城之家,钱牧斋又留下了“狂夫不合堂堂去,小妇翻歌缓缓归”、“请看石镜明明在,忍撇妆台缓缓归”及“花开容易纷纷落,春暖休教缓缓归”等句,“用其词,而反其意”,用这一路的哀愁寄托对柳如是的想念,借以表达同游之思。
而自崇祯十四年两人结褵,到崇祯十六年绛云楼落成,三年时间里发生的大事就是柳如是患病,而钱牧斋在风云变幻的社会中经营,虽分别日多,但是两人似乎也挂念彼此,不仅“弹丝吹竹吟偏好”,而且“共检庄周说剑篇”,实际上在结褵、分别以及之后的复合中,两人是越走越近,彼此的倾心和姻缘在世事变化中却越显出其意义。而五十九岁遇见风尘女子乃至最后结褵,这一段姻缘的奇妙似乎在舆论的压力中所构筑的反比,当时钱牧斋家中有“反柳派”,也就是牧斋夫人陈氏及宠妾王氏为代表的主谋者,他们假托祖宗显灵,警示钱牧斋不可纳此祸水,以免败家。而钱牧斋以匹嫡之礼与柳如是结为秦晋之好,也是违反当时社会风习,招来多数士大夫的不满,但是在这种舆论所不容的环境里,钱牧斋“悍然不顾”,作破例之事,敢于嘲笑风习,也敢于坚持自己的想法,而这在陈寅恪兰来,也是因为“其平日之心理及行动本有异于宋陈之徒”。
两人结褵之时月,其实也是聚少离多,而这也预示着一个变革甚至翻覆时代的到来,明王朝岌岌可危,清军已经入关,而身处政治漩涡里的钱牧斋自然在这时代变迁中,经历了种种的考验。第一种考验当然是明朝覆灭之后迎降清兵,随例北迁。《顾公夑消夏闲记》中的“钱牧斋”条说到这一种变故是说:“乙酉王师南下,钱率先投降。满拟入掌纶扉,不意授为礼侍,寻谢病归。诸生郊迎,讥之曰:老大人许久未晤,到底不觉老。钱黙然。一日谓诸生曰:老夫之领学前朝,取其宽,袖依时样,取其便。或笑曰:可谓两朝领袖矣。”钱牧斋把自己笑称为“两朝领袖”,实际上在陈寅恪看来,是一种对自己人生激变的哀伤,本在明朝不得跻相位,而降清之后复不得为“阁老”。而降清的行为招来的非议甚至被爱国人士的诋毁,也使得钱牧斋的人生出现了这无法抹去的污点,而这或许也是一种无奈,一种“事势使然”。第二个考验,则是因黄毓祺案被逮,“考牧斋自云以丁亥三月晦被急征至南京下狱,历四十日始出狱,仍被管制”,在这段时间里,对于钱牧斋来说,也经历了生死考验。
实际上,不管是迎降清兵,还是因黄毓祺案被逮,都是钱牧斋政治生活中的沉浮,而这诸多考验,对于柳如是来说,也是人生的一次转变,从起初寻找感情的归宿,到后来也在世事的沉浮中和钱牧斋一起演绎了曲折的姻缘,那就是“三死说”:“第一死为明南都倾覆,河东君劝牧斋死,而牧斋不能死。第二死为牧斋遭黄毓祺案,几濒于死,而河东君使之脱死。第三死为牧斋既病死,而河东君不久即从之而死是也。”钱牧斋降清之时,柳如是劝他与故国一起赴死,而遭遇黄毓祺案牵连之后,是柳如是欲死。如果撇开最后一死,前两次死在某种意义上见证了两人的转变,同时也成为复明运动的一种契机。当明朝覆灭的时候,柳如是劝钱牧斋死,是为了不迎降清兵,是为了“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此种也被看成是两人性格之异,陈寅恪说:“消夏闲记及牧斋遗事所记,与河东君及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相符合。”或者也正是这一次的生死考验,对于钱牧斋来说,则开始走上了复明之路。
“牧斋固负一时重望,而其势力所及究不能多出江浙士大夫党社范围之外,更与闽海之武人隔阂,职是之故,必先利用一二福建士大夫之领袖以作桥梁。苟明乎此,则牧斋所以特推重曹能始逾越分量,殊不足怪也。”钱牧斋在这国家转折得到重要时期,在柳如是的独立和自由思想之下,越来越趋向于复明,从“开宝之难”寄托故国之思,从诗集序言中仿中州集,实寓明室中兴之意,以及编列朝诗选,“其主旨在修史,并暗寓复明之意,而论诗乃属次要者。”在《杜诗笺注自序》中,钱牧斋说:“族孙遵王谋诸同人曰,草堂笺注元本具在,若玄元皇帝庙,洗兵马入朝,诸将诸笺,凿开鸿蒙,手洗日月,当大书特书,昭揭万世。而今珠沉玉锢,晦昧于行墨之中,惜也。……皆吾夫子独力创始,而今不复知出于谁手。傎也!”表达了自己的哀愁和中兴的希望,而在游说马进宝反清复明的专集里,也用“侮食相矜,左言若性”来骂当日降清的老汉奸,这对于钱牧斋来说是一次超越,而实际上在这个过程中,柳如是也是积极参与活动,不论是在钱牧斋留滞金陵与有志复明志士相往还,还是当为接应郑延平攻取南都之预备,柳如是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不到云间十有六载矣。水天闲话,久落人间;花月新闻,已成故事。渐台织女,机石依然;丈室维摩,衣花不染。点难陀之额粉,尚指高楼;被庆喜之肩衣,犹看汲井。”在钱柳相处的十七年,遭遇国家变故,在于人生生死,他们也从儿女私情变成复国英雄,而那一句“红颜白发偏相殢,都是昆明劫后人”,更是超越私情,而变成国家兴亡的一种感怀。
陈寅恪称钱牧斋的投笔集是“三百年来之绝大著作也”,只是这复明运动最后在历史大潮中也难以最后作为,“牧斋以为延平既以台湾为根据地,则更无恢复中原之希望,所以辛丑逼除遂自白茆港移居城内旧宅也。”而柳如是当时仍留居芙蓉庄,在她看来,为明室复兴还有一线希望,并且想通过海上交通再次起兵,陈寅恪认为,柳如是的这种积极心态和钱牧斋心灰意冷相比,也更显示出一个女人的抱负。而随着复明运动的最后失败,钱牧斋和柳如是的姻缘也在最后的家难中演绎了最后一死。钱牧斋晚年病情加重,筋力日衰,实际上也是在政治风波中心力交瘁,甚至陷入卖文以维持生计的窘境,所以随着钱牧斋最后逝世,对于失去了依靠的钱柳如来说,也便遭遇了“钱氏家难”。
“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今竟当面凌辱。我不得不死。但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我之冤仇,汝当同哥哥出头露面,拜求汝父相知。我诉阴司,汝父决不轻放一人。”这一篇被记载为“柳夫人遗嘱”的文章,没有威逼着的姓名,柳如是的报复心似乎也太过于夸张,但是“手无三两,立索三千金”的遭遇还是让家难变成了一场悲剧,柳如是被逼死,看起来却也是对钱牧斋死去之后的身殉行为。“可怜共命鸟,犹逐绛云飞。”从风尘流离到身有寄托,从国难到家难,对于柳如是来说,人生的遭遇也始终未能逃离“红豆俄飘迷月路,美人欲绝指筝弦”的不顺意之苦,但是在这一生中所展现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却也是在儿女之情之外,书写了一段传奇,正如陈寅恪所评价的:“河东君之才学智侠既已卓越于当时,自可流传于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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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读者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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