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4《萨德侯爵夫人》:在场和缺席
同样的名字《萨德侯爵夫人》,同样的三幕剧,当三岛由纪夫1965的戏剧成为伯格曼1992年的电影,这种名字和结构的同一性,在从文本到影像的转化过程中,是不是还会呈现出“被看见”和被阅读的同一性?
无疑,戏剧和电影被看见和被阅读,可以转变为另一种叙述角度:看见和阅读,当被动变成主动,无疑有一个主体的存在。这个主体最直接的体现就是作为读者和观众的我。三岛由纪夫的《萨德侯爵夫人》是2018年10月阅读的,阅读就是对103页剧本的完成,完成之后的书评是对阅读成果的检视;伯格曼的电影是距离戏剧阅读之后4年半观看的,这已经是伯格曼“百人千影”系列电影中倒数第四部观看的电影。2018年的阅读和2022年的观影,构成了看见的两个时间端点——无疑,三岛由纪夫的戏剧和伯格曼的电影,103页的图书和104分钟的电影,2018年的阅读和2022年的观影,在看见这个总体行为中,差距性很小,无论是叙事结构还是人物对白,无论是情节推动还是内在隐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同一性呈现,甚至只是表现方式上有所不同——而这是戏剧文本和电影影像本质所决定的。
这样说,即意味着在我作为主体的看见中,两个文本是同构关系,这是伯格曼忠实于原著的体现,所以对于电影剧情和主题的评论,并不需要作为阅读者的详述。但是,从主体转向文本,就是从看见变成被看见,就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一方面,不管是三岛由纪夫还是伯格曼,把《萨德侯爵夫人》作为戏剧和小说的名字,也就是强调一种主角身份的在场,“萨德侯爵夫人”便是萨德的妻子勒内,在三幕剧中,她都是作为叙述主体而出现的,而且一直是作为坚贞的妻子出现的:在第一幕的1772年秋天,勒内赶到巴黎见了母亲,希望母亲孟特勒伊能够帮忙将萨德侯爵,即阿方斯解救出来,面对他人的质疑,勒内强调的是:“阿方斯是我的丈夫,丈夫总是爱自己的妻子的。”所以在爱的世界里,没有残暴,没有罪恶,甚至勒内将阿方斯的欲望世界解读为一种爱的表达,“记忆连接起来就是血一样的宝石项链。阿方斯是一首无主题音乐,我誓为这首音乐保守贞洁。”在第二幕的1778年9月,勒内再次强调了阿方斯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当问及什么是幸福时,她说,幸福就是缝绣,用双手将痛苦变成玫瑰;而在剧情推向了第三幕,即距离第一幕十八年后,距离法国大革命9个月后,勒内面对质疑,再次说及了和阿方斯的感情,“然而,就在我的琥珀里的虫子,既不是威尼斯,也不是幸福,而是一种十分可怕的无法形容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当你碰到自己最不希望的东西的时候,其实你不知道那正是你所最希望的东西,只有这个,才具有回忆的价值,只有这个才能封闭于琥珀之中,只有这个,才能变成回忆的果核,千百次地反复咀嚼,回味无穷。”
勒内是“萨德侯爵的夫人”,这个“夫人”的身份属性一直没有改变,所以和阿方斯的关系阐述也总是维持在道德之中。这是一种确定性,但是在这种看似确定性中,“萨德侯爵夫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起先勒内是把自己和阿方斯定义在婚姻关系中,之后又扩大到所谓的爱和幸福中,她之所以认为母亲孟特勒伊夫人的世俗观是可耻的,就是只是为了名誉,而对于四年前在斯特拉斯堡的圣诞节,自己和其他五个女人用身体和阿方索完成幸福的定义,却也不提所谓的坚贞,“不要忠诚,不要傲慢,只需要一样东西……”但是在法国大革命之后,已经决定跟随西米阿纳夫人进入修道院的勒内,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圣光虽然没有错,但这似乎是从别的地方照射进来的……”西米阿纳夫人疑惑的是,圣光只有一个,怎么可能从其他地方照射进来?勒内便阐述了恶的美学,“他创造了恶之耻辱,恶之法则,这是鞭子下的秩序,这是纯净的罪恶模型,他不是人,他散发着自由之光,我将永远追随他永不分离。”
恶的美学诞生,自己就成为了阿方斯在狱中完成的《朱斯蒂娜》的主角,“他把我关进了书中的监狱世界。”无疑,当勒内如此定义阿方斯,就是把阿方斯当做了一种符号,一个神性意义上的符号,这也就完成了而对自己的定义——“萨德侯爵夫人”在三幕故事中似乎得到了升华,它从道德意义转变为人性意义,又从人性意义上升到神性意义。所以这里便出现了一个整部戏剧的最具隐喻的部分,当夏洛特报告说,侯爵正在门口要进来,按照夏洛特的描述,这是一个老去的侯爵,这是一个像乞丐的侯爵,于是勒内对夏洛特说:“让他回去吧。就这么对他说:‘侯爵夫人绝不会见你。’”
导演: 英格玛·伯格曼 |
曾经把侯爵看成是自己坚贞的对象,曾经把侯爵看成是人性的阐述者,曾经把侯爵看成是制造圣光的人,就在刚才,她还在说:“我将永远追随他永不分离。“为什么最后侯爵来到门口勒内又拒绝他呢?侯爵夫人不见侯爵,是因为侯爵夫人和侯爵处在不同的维度,门口出现的侯爵是一个老人,是一个乞丐,是一个人,而侯爵夫人心中的侯爵则是一个散发着自由之光的恶之神,所以不见——而这种“不见”便把侯爵这个人完全置于缺席的位置上。这是电影和戏剧最大的特色,从第一幕开始,上场的人都在围绕着“萨德侯爵”在议论,从他去马赛旅游和妓女在一起,到被关进监狱,从大家想要解救到释放,,再到关进另一个监狱,从圣丰伯爵夫人说他的行为“只有魔鬼才干得出来”到施虐和受虐合一之后发出“阿方斯就是我”的感叹,从孟特勒伊指责他罪恶再到担心他和法国大革命的革命者往来……萨德侯爵构成了大家的议论中心,他本身就是一个符号,随着这个中心化符号在各方面的投射,每个人都照见了自己,照见了他人,也照见了这个时代:西米阿纳划着十字架,活在所谓神的世界里;圣丰说:“阿方斯就是我”,她是肉欲的代表,孟特勒伊维护着家族的声誉,她是革命前这个所谓贵族社会的象征;勒内坚守贞淑的品格,是一种异化的道德;安娜沉浸在放纵的天性中。如此,则构成了革命前夕的众生态,而当六年之后再次面对失去了自由的萨德侯爵,女人们在谈论中似乎改变了一些,但是所有的信仰、法律、正义以及肉欲、道德、天性,都在那面罪恶的镜子面前,看见了照过来的光,像是救赎,像是醒悟,像是解脱,却始终无法真正看见那“圣光”从何处而来。
萨德侯爵是缺席者,缺席者却制造了事件和话题的中心,从这个意义上将,萨德侯爵也是在场者。所以不管是三岛由纪夫还是伯格曼,都在处理在场和缺席的微妙关系和隐喻表达。但是从剧本到影像,最大的不同是:当所有的东西都可能被具象化而看见,在场成为电影最大的特质:在场是看得见的舞台设计,舞台的布置必须符合时代和场景;在场是看得见的演员,他们的表情都在镜头前一览无余;在场是看得见的的服饰和装束,孟特勒伊最后一幕服装上就写着“诚”“牺”“忍”等字;在场也是听得见,故事的背景是法国大革命期间,而演员们说的却是瑞典语……伯格曼对于这个看得见的在场,运用影像语言和三岛由纪夫最大的区别则是让女仆夏洛特永远在场:在第一幕中,她引见了各位夫人,当夫人们讨论萨德侯爵,她躲在一旁“偷听”,当话题或者刺激或者惊异,夏洛特也在暗处表达情绪;第二幕的时候,当勒内和母亲孟特勒伊发生争执,夏洛特也没有立场,她依旧在暗处观察;当第三幕法国革命已经爆发,夏洛特不再处于暗处,穿着丧服的她走起路来显得傲慢,孟特勒伊夫人甚至说她越来越无礼。如果说前两幕她是隐形的在场者,那么第三幕她则走向了前台而成为真正的在场者,因为作为仆人的夏洛特代表的正是革命前后的“民众”,也只有革命的爆发才使他们真正在场。
《萨德侯爵夫人》电影海报
夏洛特在电影中隐形和显性在场,伯格曼无疑发挥了电影语言的特质,这也体现了戏剧和电影的某种区别;另外,伯格曼在电影最后一幕中插入了一个诡异的镜头,当时的勒内说侯爵不是人,散发的是自由之光,“他代表的不是花环,而是鞭子……”镜头便插入了原子弹爆炸的画面,这是对现代社会的隐喻?“原子弹”曾出现在伯格曼的电影《冬日之光》中,乔纳斯因为读了一张报纸,看到中国正在研制原子弹,“他感到了威胁。”所以妻子拉着他找牧师想要获得一种解脱。原子弹让人陷入到某种恐惧中,这是对未来的不确定,更是人类恶的象征,而在表现十八世纪故事的电影中,爆炸反而变成了自由之光,只不过是勒内所谓的那个罪恶的模型中产生的——一样是恶,一样令人恐惧,这种插入而带来的在场强化的是人类永恒之恶。
缺席和在场,是一对辩证关系,而在戏剧或电影中,这种关系在三种维度里展开:萨德侯爵缺席,在“萨德侯爵夫人”及女人们的讨论中让他在场,让法国大革命在场,在人类的恶在场;萨德侯爵夫人在场,肉欲在场,道德在场,名誉在场,宗教在场,民众在场,六个女人的在场构筑了六种符号体系,在最后神性的体系中,萨德侯爵的实体又被拒绝在场;萨德侯爵成为女性视角下的缺席者和在场者,女性成为具体的在场者,这就像伯格曼《该死的女人跳舞》中的结构,女人在场,女人跳舞,女人活在自足的世界,但是这个在场的女性又是男人视角下的在场,因为剧本的写作者是叫三岛由纪夫的男性,因为镜头后面的是名叫伯格曼的男性,还有编剧Gunilla Lindberg-Wada、Per Erik Wahlund,都是男性的存在,他们构筑了由不同女人组成的文本和影像世界,也构筑了由演员斯蒂娜·艾克布罗德、安尼塔·布耶尔克、玛丽·理查德森、玛加丽塔·比斯特伦、阿格妮塔·埃克曼尔等众多女人演绎的舞台——男人和女人,永远是在场和缺席的关系,永远是看见和被审视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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