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4《瓦文萨：希望之人》：政治叙事之外
以莫斯科红场纪念十月革命胜利的阅兵式开场，以柏林墙被推倒“新欧洲诞生”之后瓦文萨在联合国大会上讲话为结束，安杰伊·瓦伊达无疑在拍摄一部政治片，对身为第一任波兰总统瓦文萨命名为“希望之人”，更是寄托了瓦伊达的政治理想：“希望之人”抓住了动荡岁月中的“希望之光”，创造了波兰走向未来的希望，在1989年6月波兰议会两院选举中团结工会胜利，瓦文萨当选为波兰第一任总统，“波兰为其他共产主义国家的自由铺平了道路。”
瓦文萨，波兰政治舞台上的著名人物，1970年代的时候，他还是格但斯克列宁造船厂的一名普通电工，之后由于参加了工会组织的抗议活动，被控入狱一年；1978年加入非法地下工会组织，1979年教皇保禄二世访问波兰点燃了格但斯克造船厂新一轮的罢工热潮，瓦文萨成为罢工领袖，团结工会成立；1980年为纪念造船厂罢工十周年再次举行大罢工，瓦文萨更是被推到了时代的风口浪尖；1983年瓦文萨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经过十年的抗争，1989年以团结工会为首的联合政府上台，1990年瓦文萨当选为波兰总统……从1970年至1990年，这20年时间构成了瓦伊达电影叙事的时间线，随着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新欧洲的诞生，瓦伊达镜头中的瓦文萨也“完成”了属于他的政治生活，这一种对时间的切割似乎就是在瓦文萨的胜利表现了瓦伊达所谓的“希望”——当选总统后，瓦文萨推行政府改革，但是波兰民众似乎认为以罢工起家的瓦文萨并不能带来真正的民主，五年之后瓦文萨在总统竞选中被击败，黯然下台的他此后还竞选过总统，但是他的政治生活基本已经宣告结束，瓦伊达拍摄这部电影的2013年，七十岁的瓦文萨宣布不再参与波兰政治，仅仅作为一个德高望重的历史人物对他的国家产生着影响。
瓦伊达切掉了瓦文萨在竞选中失利的故事，只局限于他创造“希望”的这一阶段，这当然也是瓦伊达对波兰政治心存的希望。无疑这部电影所表现的政治意图是明显的，瓦文萨在20年的政治风云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瓦伊达也以再现的方式回顾了波兰政治运动的历史，但是对瓦文萨的表现可能遇到的问题是：他既是写进了波兰历史的宏观人物，也是一恶搞逐步成长起来的个体，如果只是将他放在政治斗争的舞台上，瓦文萨可能更多是一种符号的体现，瓦文萨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变成了一种疑问，似乎瓦伊达兼顾宏观与微观，他放弃纪录片的方式还原瓦文萨，就是希望通过剧情的展示塑造一个真实而鲜活的瓦文萨，政治符号之外的瓦文萨，以及一个真正给波兰带来希望之光的人物的喜怒哀乐。
瓦伊达是从两个方面来展现瓦文萨这个人物的真实性和个体性，一是在结构上以意大利记者法拉奇的采访为切入点，全面回顾了瓦文萨政治斗争的过程，插入的那些黑白影像无疑构成了解读瓦文萨的背景，但是在和法拉奇面对面、两个人不断抽着烟，对于敏感问题问与答的过程中，瓦文萨就具有了鲜活的个性。在法拉奇和助手一起开车进入瓦文萨居住的公寓时，面对后面“监视”的记者，面对反对派安排瓦文萨的公寓，法拉奇其实就已经开始提问，只不过瓦文萨并没有和她面对面，“他居然接受了反对派给他安排的公寓？”政治上是对立的，但是在生活上瓦文萨却完全在和政府妥协，助手的回答是：“他有六个孩子需要养活。”然后对瓦文萨进行了外围式的评价：“他是一个富有矛盾却让人惊喜的人。”
瓦文萨如何是一个富有矛盾而让人惊喜的人？随着法拉奇进入公寓，这个问题便慢慢被展开了。法拉奇采访的过程当中，对瓦文萨提出了几个问题，这些问题看起来都是和政治有关，但实际上在瓦文萨回答的态度和方式，对自我的评价上充分展示了瓦文萨的这一个性。关键的问题有这样几个，在采访之前，瓦文萨抽着烟，靠在椅子上，然后打断了正欲采访的法拉奇：“在采访之前必须先达成共识，我是一个工人但并不自卑，也不会屈服。”在法拉奇第二次准备提问时，瓦文萨再次打断，并且认为法拉奇“有些独裁”。这两次打断很明显是瓦文萨不甘于做一个被动接受提问的人，他几乎随时随刻都要掌握主动权，这当然是一种自负，所以在关于苏联和波兰的特殊而复杂的关系陈述之后，掌握采访主动权的瓦文萨也认为自己掌握着历史的主动权，“时代需要我这样的人。”
| 导演: 安杰伊·瓦伊达 |
瓦文萨参加罢工被控入狱，出来之后被造船厂解雇，瓦伊达完成这一段历史讲述之后，又回到了法拉奇对瓦文萨的采访，法拉奇问的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愤怒，瓦文萨说：“我是一个内心充满愤怒的人，从小就有，所以可以控制别人的愤怒……”瓦文萨的愤怒带动了工人的愤怒，工人的愤怒变成了波兰的愤怒，瓦伊达的电影自然从这个“愤怒”开始再次进入历史：瓦文萨开始组建团结公会，开始领导工人新一轮罢工，在1980年为纪念70年罢工10周年而点燃的罢工热潮中，瓦文萨完全走向了波兰政治舞台，法拉奇问他的问题是：“作为一个领导已着什么？”瓦文萨说：“要下定决心。”接着他展开了论述：“我一直是引领人，就像一头带着牛群的公牛，没有领袖的牛群是没有未来的……”瓦文萨的回答展现了他身为领袖的气质，当然也更突出了的自信甚至自负，他赋予了自己超越常人的地位。
在法拉奇的整个采访过程中，瓦文萨一直占据着主动，他妙语连珠也咄咄逼人，他充满智慧也表现自负，实际上法拉奇对这一次采访记忆深刻，这种深刻不仅在于瓦文萨在他面前的态度，更在于面对面给她带来的不愉快，在电影之外，法拉奇在事后曾承认，“这是我生平惟一一次不为之骄傲的采访。”她本能地感到瓦文萨傲慢、无知且充满攻击性，也不能尊重她，当法拉奇在把录音带上的内容转写成文字稿时，感到左右为难：“该不该写下真实的瓦文萨，说他是教堂的傀儡，为人傲慢，无知等等。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帮了俄国人和波兰共产党一个忙。因为他们想击垮他和联合罢工委员会；要么我应该像别人一样说瓦文萨是个好人，为波兰民主的诞生倾尽绵薄之力呢？”经过思考，出于维护资产阶级民主的考虑，法拉奇最终摈弃了自己的真实观点，发表在杂志上的采访记里找不到丝毫贬低他的言论。
而瓦伊达在电影中不仅还原了法拉奇对瓦文萨的采访，也在法拉奇为政治服务的目的之外，让瓦文萨成为一个真实的瓦文萨：傲慢、自负，充满攻击性。这是瓦伊达对瓦文萨的一重还原，除此之外，瓦伊达则突出了瓦文萨的家庭生活和政治斗争之间的矛盾，以此来塑造一个矛盾的个体。瓦文萨是造船厂的普通工人，1970年罢工的时候他的妻子达努塔刚刚怀孕，而当时罢工的导火线就是政府颁布了物价上涨的法令，这对普通波兰人来说的确带来了生活的巨大压力，但是“不会屈服”的瓦文萨还是走上了街头，一个富有隐喻的镜头是：他竟然是推着婴儿车上街的，政治和生活以如此诡异的方式纠结在一起；回来之后，他取下了手表和戒指给达努塔，然后再次走上街头——手表和戒指在瓦文萨此后参加的政治斗争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每次瓦文萨决定开展斗争，每次瓦文萨要离开妻子，每次瓦文萨做好了被关押的准备，他都取下手表和戒指，对达努塔说：“如果我不回来了，就把这些东西卖了。”在此后参加斗争中，他把传单秘密藏在婴儿车上，被警察发现后连同婴儿车、连同年幼的儿子都被带到了警察局里，他在警察局里给孩子换尿布，女警察还给哭泣的孩子喂奶——政治和生活相错在一起，构成了瓦文萨这20年的独特风景。
《瓦文萨：希望之人》电影海报
从第一个孩子降生，到最后八个孩子，对于瓦文萨来说，这副家庭重担他必须扛起来，而电影开头法拉奇的疑问也在这里有了更具体的答案，必须养活孩子的他，走上政治斗争那条路，起初或者也是为了个人生活的改善。但是在被推上政治舞台后，瓦文萨似乎已经不由自主，在第一个孩子降生之前，瓦文萨被带走，他的罪名是参与罢工并且发表了推翻政府的言论，但是这个罪名被一个电话所取消了，有人说他上街是为了试图阻止暴乱，于是瓦文萨得到了释放的机会，但是政府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他成为“顾问”，并且签署一份协议，否则家人就会有危险，瓦文萨签订了协议，实际上这个协议让他成为了波兰工人内部的秘密线人，瓦文萨的这一决定也成为了他政治中的“污点”，回来的瓦文萨成了“爸爸”，而他对妻子达努塔说的是：“我签了协议，因为我必须保护你们……”
这是个人的妥协，却是政治上的“背叛”，而这也是瓦文萨矛盾性的真正体现。而随着政治斗争日趋激烈，瓦文萨对于家庭照顾的时间不短减少，甚至家庭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但是瓦文萨有一个伟大的妻子，达努塔成为他背后的支持者，如果没有达努塔为此的付出，甚至忍辱负重，甚至提心吊胆，就不可能有瓦文萨的成功。那时他们已经有了六个孩子，最大的只有十岁，最小的几个月，在瓦文萨领导工人运动的时候，达努塔承担起了一切，试想在实物短缺的时代，一个女人如何能将六个孩子都带大？虽然瓦伊达并没有用很大篇幅展现达努塔在家庭生活中的担当，但是瓦文萨在接受法拉奇时说：“她是一个理想妻子，我们生了六个孩子就说明我们很相爱。”
的确，达努塔的这份付出背后是对瓦文萨的爱，是对家的爱，但是她也流露出了一些怨言，当瓦文萨脱下手表和戒指，达努塔曾对他说：“我不会去监狱看你，不会去你的墓地看你。”她还试图劝他不要再参与工人斗争了，但是面对瓦文萨的决绝，她又默默承担了一切；瓦文萨领导的团结工会不断取得胜利，很多人来到家里探讨下一步的行动，也有记者前来采访，达努塔在瓦文萨发表了政治言论之后说：“家庭生活也是伟大的事业。”面对家里越来越混乱，达努塔开始愤怒：“这还怎么生活？”她赶走了家里所有的客人，自己一个人在那里默默流泪，瓦文萨走过去递给她一块纸板，上面写着：“感冒，请勿打搅。”达努塔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在瓦文萨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之后，瓦文萨无法前去挪威领奖，达努塔替他领奖，并在奥斯陆发表了演讲，但是在回国进行安检的时候，工作人员竟然让达努塔脱去了内衣内裤，这无疑也是一种间接的羞辱，但是达努塔忍受了下来。
家庭生活无疑是政治斗争的旁注，达努塔的支持无疑是瓦文萨胜利的支柱，瓦伊达用这样的方式也是在还原一个真实的瓦文萨，而如此真实的瓦文萨才使他成为希望之人，也让瓦伊达看到希望——但瓦文萨只是瓦伊达电影中的人物，只是一个被塑造的角色，只是政治叙事的一部分，甚至也只是瓦伊达书写希望的一个符号，历史上的瓦文萨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也许只能让历史去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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