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05 《伤心的奶水》:如果土豆没有记忆
“我看不到回忆,仿佛我已不再活着。”在死亡的对面,在活着的状态里,不管是遗忘,还是恐惧,它一定带来那些记忆,消磨不掉,却最后慢慢长出嫩芽,长出叶子,但是还会开出一朵美丽的花吗?母亲躺在床上将这句话的时候,是活着的,当“不再活着”变成一个假设,其实是对于那种回忆最无奈的追忆,它永远不会逃走,永远不会死去,而在茁壮地成长中,反而把以及推得更远,超过自己的生命,渗透到下一代的现实里。
所以当母亲的歌声戛然而止的那一瞬间,记忆像是从那一张苍老的脸,那一双紧闭的眼中去除了,死亡降临如此无声无息,但是却带不走回忆,它在滋长,它在说话,它永远活着,“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掉了多少眼泪,向那些混蛋跪地求饶,而他们却在放声歌唱。”母亲是唱着这些歌沉沉睡去的,她不再睁开眼睛,仿佛就已经看不见现实了,但是歌声即使停止了,和眼泪有关的故事,和那些混蛋相关的记忆,还是一种永远的伤痛,在身体里变成永远的符号。
一种死亡,是伴随着窗外光秃的山,灰暗的天,破败的房子和阴暗的床。“妈妈”的喊声里已经再没有回应,再没有歌唱,甚至再没有记忆,可是,身旁的女儿法丝塔如何能忘记那些记忆,忘记母亲的泪水,忘记侵入身体的暴力?他们没有杀死母亲,却让她恐惧地活着,“伤心的奶水”其实是恐惧的乳房,那和女性身体有关的符号完全变成了和记忆里的疼痛,强暴而成为疾病,疾病而传染给未来,那个恐怖主义时代留在身体和记忆里的是永远的存在,甚至在20年的时间里,变成和女儿身体有关的疾病。
| 导演: 克劳迪雅·洛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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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就会流鼻血,医生说,她的子宫正在发炎,会有很大的危险,因为她的阴道里有一块土豆。送去医院的舅舅不理解,不是的,是因为他的母亲患了“恐惧的奶水”疾病,然后将这个疾病传染给了她,不会有土豆。恐惧的奶水,伤心的奶水,和母亲有关的记忆全部被这一种疾病所包围,那些人夺走了她的身体,植入了恐怖的种子,从此让她丧失了母亲的意义,而对于法丝塔来说,被传染的疾病就是一种记忆的重复,像一个轮回永远无法摆脱记忆的梦魇。
但是,她的下体却真的长着一块土豆,“恐怖主义时期,邻居就是用这种方式逃避强暴。”把土豆塞进阴道,是一种拒绝,是一种抵抗,它不再提供给那些混蛋机会,也不再给自己的身体提供被强暴的机会。但是,却是另一种疾病,它会发炎,让她流鼻血;它会生长,让她每隔一段时间剪掉长出的嫩芽——就像记忆,想方设法要去忘记,有时候却记得更牢。但是作为一种自我保护的行为,把土豆植入阴道里,至少可以远离男人,远离欲望,远离作为一个女人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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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的奶水》电影海报 |
土豆少女,对于法丝塔来说,永远把自己隔绝在现实之外。母亲死去,她几乎就和母亲的尸体同睡在一张床上,陪她唱歌,陪她说话,陪她忘记回忆;而对于男人,她总是避而远之,她不和他们说话,不回答她们的问题,和表妹结婚的新郎弟弟向法丝塔表白的时候,她抱起孩子走开,从山顶下来的时候,她靠着台阶的边,躲避从山下上来的男人;在阿依达夫人家做女佣的时候,她从不和里面做工的人说话,甚至在舅舅面前,她也很少交流。低沉着头,哭丧着脸,或者安静地坐着,用剪刀减去长出的土豆嫩芽,除此,她像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
逃避男人,拒绝男人,男人是记忆中的男人,男人是和母亲的疾病有关的男人,男人制造了伤心的奶水,男人伤害了恐惧的乳房。村里不断举行婚礼,在婚礼上,是漂亮的头饰,是美味的蛋糕,是吉祥的鸽子,是欢庆的场面,是歌舞的表演,但是对于法丝塔来说,这一切的仪式都和自己无关,那些狂欢构筑的现实场景对她来说,反而加剧了她对于现实的拒绝,她总是晕倒,总是坐在一角,总是带着忧伤的眼神和哭泣的泪水。当她在房间里看见床上只有麦西玛那一件漂亮的礼服,而没有了被包裹好的母亲尸体时,心急如焚,后来舅舅告诉她,她迫不及待将床抽开,母亲的尸体就放在床底下。床上的婚礼礼服,创下的母亲尸体,婚礼和葬礼,欢庆和悲伤,以这样一种对比的方式进入现实,对法丝塔来说,无疑是一种双重的痛苦:母亲的死亡不能带走记忆,反而强化了恐惧,而表妹的婚礼又将她拖入到女性意识逐渐泯灭的病态生活里,她不想走出来,她只能越陷越深。
所以当母亲死去,法丝塔完全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用孤独、冷漠、沉寂,以及长着一个土豆的身体,来对抗现实,而活着母亲死去的世界里,对她来说,反而是最大的安慰。所以,她想按照习俗将母亲的尸体运到村落里,将她埋葬,可是,要把尸体运走,需要一笔费用,随着表妹麦西玛婚礼的临近,舅舅似乎已经没有钱资助她运走尸体,几百比索的运输费和棺材、证书、画像的费用,对于她来说,是最大的难题。所以法丝塔必须自己赚钱,她来到了阿依达夫人的家里做女佣,希望在短时间内凑到足够的钱,离开利马,离开城市,离开和母亲的疾病有关的记忆。
但是想要离开,却反而陷入到更深的痛苦里。阿依达夫人是一个死去了丈夫的钢琴家,但似乎陷在一种困顿中,个人音乐事业似乎没有起色,她把旧钢琴扔掉买新钢琴,是希望重新找到感觉。但是在这个富有的家里,当法丝塔小心翼翼走进屋子的时候,带给她的是另一种不安。作为佣人,要检查身体的各个部位,耳朵、牙齿、双手、指甲——当他们要求法丝塔剪去太长的指甲时,她却在一个人的时候剪去了下身长出来的土豆牙;她第一次进入夫人的房间,看到的是穿着军装的男人画像,那可能是夫人死去的丈夫,但无疑和另一个时代有关,和母亲的记忆有关,她强烈地想要呕吐;在夫人浇灌院子里的花朵时,那本来埋在泥土里的洋娃娃露了出来,被现实无情地揭开,法丝塔看见了永远无法埋葬的死亡。
在孤独、冷漠、病态和土豆的下体伴随的生活里,法丝塔用歌声表达着自己,她不需要听众,哪些歌她只唱给自己听,“唱歌才能隐藏内心的恐惧,掩饰伤口,假装它不存在。”这是法丝塔的逃避,但是歌声却让夫人很喜欢,她答应每唱一首歌就给她一颗项链里的珍珠,起初法丝塔是拒绝的,但是后来在越来越多的恐惧面前,在需要更多的遗忘里,她张开了口,是关于美人鱼和音乐家的,音乐家和美人鱼在一起,他们说好在黑暗的田野里,然而美人鱼对音乐家下了毒咒,只要数清奎宁的数量才可以让他唱歌,后来奎宁太难数了,美人鱼就放弃了,它让音乐家保持才华。这是法丝塔自己“编造”的歌曲,但是优美的旋律还是吸引了夫人,她要求法丝塔再唱一遍,而这歌声最后却在夫人举办的音乐会里,当熟悉的旋律响起的时候,穿过长长的通道,法丝塔看见了舞台上成功的夫人,听到了台下雷鸣般的掌声,原来夫人盗用了法丝塔的歌曲,变成自己的作品,最后收获了成功。但是这并没有使法丝塔愤怒,她像一个音乐家施展着自己的才华,全然不顾美人鱼的赌咒,甚至在回家坐在车上时,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仿佛为夫人的成功高兴,但是一脸怪异的夫人却要法丝塔下车,将她留在了那条公路上顾自开车走了。“我该怎么办,夫人,停车。”但是夫人根本没有听见,或者根本不想听见,因为对她来说,她想要的只有成功。
一个富贵之家,对于法丝塔来说,却是另一种伤心的现实,那个军人丈夫的画像,那个露出泥土的娃娃,那被盗用的歌声,以及那一架被摔坏的旧钢琴,实际上都带给了法丝塔另一种记忆,她们是恐惧,她们是历史,它们是死亡。在现实和记忆的双重痛苦中,法丝塔却在园丁诺耶那里找到了自己。一个在院子里种花种草的男人,本和法丝塔不会有任何交集,或者也是法丝塔躲避的男人之一,但是这个男人似乎打开了那一扇心灵的窗口,就像从热闹的街道到夫人的院子那扇厚厚木门上的小窗,在法丝塔第一次打开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个慈祥的男人,后来只要诺耶到来,她不打开门靠在墙壁上就能听出他的声音。声音或者也是一种音乐,当那架钢琴被扔在地上的时候,诺耶对法丝塔说:“虽然破了,但还是在唱歌。”唱歌在他看来,不是逃避,而是一种对生活的热爱,实际上也是对于法丝塔歌声的另一种解读,是的,生活有时候是无法逃避的,与其孤独地封闭自己,不如漫漫敞开来,打开小窗,看看外面的世界。
而且,诺耶种植花草,“植物也有生命和记忆。”他对她说,不管是雏菊,还是玫瑰,它们都是鲜花一种,都是活着的植物,当被盖上土,浇点水,在阳光下它们就会以自己的方式活着,活着的生命,活着的记忆,以及活着的歌声,都是对于过去告别的最好方法。在如此的生命观里,诺耶送给法丝塔糖果,送她回到舅舅家里,而在那一次法丝塔再次晕倒的时候,他背着她赶往医院,背上的法丝塔不停地叫喊着一句话是:“把它从我的身体里拿出来。”
是土豆,是伤心的记忆,也是恐惧的过往,是隔绝的现实,从身体里拿出来,是为了让土豆变成活着的土豆,让自己变成真正的女人。终于是一场手术,醒来的法丝塔手里是那些项链里的珍珠,是的,她可以将母亲的尸体运回村落里,可以让母亲长眠了,而当车子从沙漠驶过,最终出现大海的时候,法丝塔把车叫停,背着母亲穿过沙漠走到海边,对母亲说:“妈妈,来看海吧。”开放的大海,奔腾的浪花,不止的涛声,都是生命的象征,死去的母亲或者在这生命的音乐里才能醒过来,那时就已经把记忆都埋葬了,把伤心和恐惧都去除了。而对于法丝塔来说,何尝不是一次新生,土豆从身体里拿出来,是打开了一扇小窗,是破除了一种封闭,是治愈了一种疾病,所以当那扇大门打开的时候,出现在法丝塔面前的是一盆种植好的土豆,土豆重新回归土地,回归阳光,也重新回归了自身——它终于开出了淡淡的花,像面露微笑的法丝塔一样,终于找到了一个自己,一个从隐痛与遗恨中走出来的自己,一个告别荒谬和恐惧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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