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05《圣女贞德的审判》:如果没有神启,我是死的
她穿着囚衣,她赤着双脚,她走向火刑柱不是看见了死,而是一种生:“我要一个十字架。”她说,紧紧拿着十字架,她放在胸口,然后下跪,然后流泪;“我把自己委托给主。”她向众人告别,在快速行走中,她早就忘记了赴死的痛苦;她走上火刑柱,铁链和绳索紧紧绑住了她的身,她闭上了双眼;在火光中,她看见了烟雾中的大十字架,“我听到了主的声音,她不会说谎。”大火湮没了她弱小的身躯,浓烟吞噬了她不屈的表情,在最后喊出基督之后,她的头垂了下来——像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那一刻成为了基督,而贞德也变成了圣女。
这是1431年5月30日,这是英国当局在鲁昂设下的宗教裁判所,当贞德怀抱着十字架,当她喊出了耶稣,当她看见了向天的大十字架,那一刻她没有恐惧,她闭着眼睛是因为不想看到着污秽的现实,她站在亮起火光的高处,仿佛看见了最后的神启。而在处以火刑的过程中,地上跑过来一只狗,屋顶上飞走几只鸽子,地上走的,天上飞的,它们是衬托,是留给贞德的背景,也是布列东阐述信仰的一种影像化设置。
因为,贞德在赤脚走向火刑柱之前,对着那些行刑者说:“我原谅加诸在我身上的恶。”所以才不会感到恐惧,所以才会那么决绝。这是贞德最后对于命运的超越,宗教裁判所将她视为女巫和异端,“教会再也不会保护你。”她是被定罪的恶人,但是在她看来,真正的恶是那些审判者,所以不是审判者为自己的赎罪创造条件,而是在自身为恶的情况下,她用一种牺牲来证明他者之恶而保全了自己的纯洁——赤脚行走便是一种纯洁的象征,她用这种方式迎接死亡,所以死亡在她看来就是完全交给上帝。
布列东给了贞德赤脚的特写,走过了不平的道,走过了坑洼的路,方可以原谅“加诸在我身上的恶。”而这一生命最后的行为,呼应着开头,也是脚的特写,也是快速的行走,但那时她是关在监狱的牢房里,那时她还流泪还有恐惧,甚至关于神启的一切她都有所保留地隐藏在自己的故事里。监狱是战场的终结,曾经她是一个乡村的文盲女孩,曾经她驰骋在英法战争的前沿,曾经她解救了奥尔良之围
的困境,曾经她助力查理七世加冕而成为王。但是,当她在勃艮第被俘获,当她以一万法郎被卖给英军,当她被关押在鲁昂的英国监狱,一切似乎走向了终结,而这个闻名法国的民族英雄不是因为解除了武装而痛苦,而是被怀疑是异端而备受煎熬。
导演: 罗伯特·布列松 |
“她没有正是被埋葬,她的肖像也没有被保存下来,但是对我们来说,在鲁昂审判官面前,有超乎肖像意义的事物存在……”布列东尽管说是以贞德被处死之后25年的名誉恢复的证词为根据,只是用影像记录审判的“真正过程”,但是当历史已远,传说已远,战争已远,一个贞德具有的样本意义就是要超越记录,超越复现,而找寻肖像意义之外的东西。在贞德赤脚行走的镜头之前,是贞德母亲的一段独白:“他们让女儿接受教诲,说女儿背叛,并给她以罪罚,这是因为不公而判有罪并处以火刑……”所以在贞德死后,母亲说服教宗卡利克斯特三世重新审判贞德的案子,最终于1456年为她平凡,并在500年后被梵蒂冈封圣。
母亲争取平反而让贞德封圣,布列东想要“超乎肖像意义的事物”,到底是什么?按照贞德在监狱中所说,应该是关于神启。她声称在13岁的时候,村口的大树下遇见了天使米迦勒圣玛加利大和圣加大肋纳,从而得到“上帝的启示”,要求她带兵收复当时由英格兰人占领的法国失地。从此她穿上了男人的服装,骑马奔赴前线,在几番转折之后得到了兵权,并于1429年成功指挥了奥尔良之围,成为了法国著名的女英雄,后来多次打败英格兰侵略者使得拥有王位继承权的查理七世登上了国王宝座。这一系列的英勇行为在贞德看来,就是完全神启带来的神迹,而当这个法国女英雄被俘获,对于英国人来说,便是扭转战局有力的一步,所以当她被宗教裁判所审判的时候,一定是作为政治牺牲品要被处以死刑,但是在贞德的这个罪名被定性之前,对于神启的否定一定是最主要的。
本是一场政治阴谋,却要披着宗教的外衣,所以在贞德和教会的对弈中,政治和宗教其实一直在两个相异的层面上造成了审判和申辩之间的歧义。几次庭审的关键问题一直纠缠于贞德是不是贞德得到了神启:是不是真的看见了天使?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个声音?是不是一直活在神的恩宠里?或者再具体化:你看到的天使是什么样子的?在你被关进监狱之后有没有再听到那个声音?他会让你重获自由吗?
《圣女贞德的审判》电影海报 |
甚至那些问题慢慢变成了对贞德人身的某种攻击:你的旗帜上为什么会有那个图案?为什么旗帜会多于其他将领?你的士兵亲吻你吗?他们把你做成偶像了吗?你还是处女吗?如果结婚了你还会听到那个声音吗?这是对于贞德是异端的设定,如果贞德无法回答或者无法说清这些问题的答案,那么她就可能在偶像崇拜中、在亵渎中成为一个胡说八道的女巫。而面对审判,贞德一直是清醒的,也是平静的,一方面她认为自己的确看到了神启,那个声音总是将她唤醒,“声音很温柔,还讲法语。”神的声音让她投入反抗英国人的战斗,让她完成奥尔良解围之战,让她帮助王者加冕,所以,贞德对于他们的疑问,一直在强调的是:“我是神派来的,我也将回到神那里。”
这里就有一个贞德式的命题,我所有的行为都是神启的结果,所以我看见了天使,我听见了声音,而且神派我来,我只是完成神的任务,只是虔诚信仰于神,所以当那些问题被问出的时候,贞德以一种“唯我式”的方式作出回答:“神启是不能说的。”“神迹,我不会说。”“这一切取决于神的意愿。”……而她最著名的一个回答是关于上帝恩典的质问:“你活在神的恩宠中吗?”这个质问是一个陷阱,因为贞德还没有任何仪式皈依于神,如果是肯定的回答,那么就证明自己是异端邪说,如果是否定,那么就是承认自己是有罪的,而在这个陷阱面前,贞德的回答是:“如果我在,愿天主留我活在其内;如果不在,愿天主把我投入其中。”
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而是两种可能的假设,而不管何种假设,其最后的归宿只有一个:被神接受。所以在贞德回答了这个问题之后,那些质问她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并且只得暂停了那天的审问。所以活在神启中的贞德坚定地将自己当成是神的使者,神的女儿,那一次被关在塔内她不想落入英军之手想要自杀,但是最后她说听到了声音:“别害怕殉教。”在监狱里受难就是殉教,而贞德对此的证明是:“自杀是违背主的命令,所以我被救了,这是善的证明。而对于这次被审判,贞德也很肯定地认为,这依然是可以看见神启的机会:“我一定会有自由的一天,希望我死的人会死在我前面——如果没有神启的话,我会死。”
生命早就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早就不是单纯的肉体存在,所以在贞德的神启说中,那些教会的教士开始害怕,他们诬陷他已经不是处女,他们用监狱的墙洞暗暗观察她,他们一方面威胁另一方面则是诱惑:在审判之前,他们要贞德承认罪行,收回那些言论,这样就可以免除死刑,“让她赎罪。”教会就会原谅她。而其实,贞德在狱中也有过痛苦,她回到牢房掩面而哭,她问自己:“我的伙伴在哪里,他们是不是忘了我?”她甚至因为害怕火刑而在那份承认有罪收回言论的文件上签字,“我也曾不忠,因为我害怕坠入地狱,我想死,但是我不要火刑,因为我的身体是纯洁的。”
但是最后贞德抛弃了这些形式问题,在她看来,对于死亡的害怕,对于火刑的拒绝,也是一种没有神启的表现,就是无信仰的死,那些骂她去死的看客,那块砸碎玻璃的石头,那些诱惑的陷阱,都在她面前成为一种考验,所以她最后放弃穿上女装,放弃收回言论,放弃承认罪行,而把她面前的那些人看成是恶的象征。而一个没有入教、没有举行过仪式的人,在巨大的神启面前忠诚于自己的信仰,其实就是布列松所谓肖像之外的存在意义,她是宗教传统的特殊人物,但并不是异端,不是女巫,更不是“撒旦的女儿”,肖像之外的意义是:无论来自何种社会阶层,都能得到神的召唤,都活在神启之中。
小小的十字架抱在胸前,嘴里是对于神的召唤的呼应,而浓烟之中那个大十字架分明让人在仰视中看见了神启,所以贞德在血肉之躯的燃烧中,看见了他们的恶,献祭了忠诚,灵魂将和鸽子一起飞翔,而底下的是那些阴谋制造者、信仰的亵渎者和政治上的杀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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