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05《三部曲》:重要的是飞翔
小提琴手的命运是致命的,然后爸爸西格瓦尔说
总是,总是,总是在离开,他说
永远不能完整地属于自己,他说
——《无眠》
“西格瓦尔说”变成了“他说”,第三人称代词承接了一个名字,这是无名化的改变;“他说”之后不是逗号更不是句号,因为他还有话要说,因为他的话没有结束,没有结束也是他的命运写照;第三人称的他者,没有结束的话语,构成了像小提琴一样的致命命运:“总是,总是,总是离开”——永远不能完整地属于自己,意味着名字是不完整的,言说是不完整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第一次阅读约恩·福瑟的小说,照例摘录全书的第一句话:
阿斯勒和阿莉达在比约格文的街上兜来兜去,阿斯勒肩上扛着的两摞东西基本就是他俩的所有家当而他的手紧攥着提琴盒,里面是他从父亲西格瓦尔那儿继承来的小提琴,而阿莉达拎提着两网兜吃的,现在他们已经在比约格文的大街小巷里转了好几个小时,想找个地方住,但几乎在哪儿都租不到房子,不行,他们说,我们没什么可出租的,没有,他们说,我们能出租的地方都已经租出去了,他们说着诸如此类的话,于是阿斯勒和阿莉达就只好在街上继续走着来回溜达并且敲门问他们能不能在这幢房子里租一间房,但是这些房子没有任何一幢有空房出租,那他们能去哪儿呢,他们在哪儿能找个栖身之处抵挡眼下暮秋的寒冷和黑暗呢,
可是,翻过了一页,还是逗号,仿佛永远看不到一段叙述作为完整性呈现而被划上的句号:阿斯勒和阿莉达在比约格文街上转了好几个小时,逗号;他们想租个房子但是没有人想租给他们,逗号;阿斯勒的手上紧攥着父亲西格瓦尔留下来的小提琴,逗号;他们必须在这暮秋面对没有房租住的寒冷和黑暗,依然是逗号……在从逗号到逗号的叙述中,从逗号到逗号的行走中,从逗号到逗号的拒绝里,约恩·福瑟用这种充满形式感的文本构筑了如西格瓦尔所说小提琴的命运;“总是,总是,总是离开”,而阿斯勒的父亲西格瓦尔就是从船库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没有完整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者在言说,言说没有句号,叙事更缺少句号的完结,这就是约恩·福瑟小说创作在文本上的尝试,当然这种尝试并不先锋,但是对于这个《三部曲》的文本来说,却具有了隐喻意义:他们的人生是一种他者的存在,他们的命运总是没有终点,他们的故事缺少最后的结局。第一部《无眠》是关于阿斯勒和阿莉达在比约格文街上寻找租房的经过,而寻找过程反应的正是他们和父辈一样“总是离开”的命运。阿斯勒在杜尔基亚村的船库里长大,本来和母亲西利亚和父亲西格瓦尔住在一起,但是在那次秋季风暴突然来袭之后,去海岛外捕鱼的父亲就这样随着船只一起沉没了,妈妈西利亚一直等待父亲的归来,但是等待没有任何结局,后来西利亚也死了,于是阿斯勒就成为了孤儿,那一年阿斯勒十六岁。这是属于阿斯勒的命运,而阿莉达的命运里同样是“离开”,她是布罗泰特农场赫迪斯妈妈的女儿,在农场里她和母亲、姐姐奥琳娜一起度过,而在阿莉达有记忆之前,父亲就离开了,父亲阿斯拉克是在她三岁的时候离开而一去不复返的。
西格瓦尔离开阿斯勒,阿斯拉克离开阿莉达,“父亲”对于他们都是缺失的,就像是人生中的逗号,就像人生中没有句号悬在那里的状态,就这样降临到了现在只有十七岁的阿斯勒和阿莉达身上,他们最终也成为了像父辈一样“离开”的人。阿斯勒在父母不在之后还生活在船库,但是有一天一个小伙子把他赶出了船库,小伙子说自己的父亲和阿斯勒的父亲一起出海失踪了,所以他也需要这个船库,所以阿斯勒就不能住下去了;当然阿莉达还有妈妈还有姐姐还有农场,赫迪斯妈妈也同意她和阿斯勒住在农场的阁楼里,但是这绝不是亲生妈妈对她和他们的爱,因为住在农场里赫迪斯妈妈让他们打理房子、照看牲口、做饭,就像仆人一样——为什么妈妈会这样对待阿莉达以及和阿莉达一起的阿斯勒?
因为阿莉达的肚子大了,因为他们还只有十七岁,因为他们没有结婚,“阿莉达怀了孩子,她和阿斯勒又没有结婚,所以赫迪斯妈妈不可能让她家里有这样的丑事”,这就是全部的原因,没婚先孕违背的是世俗礼仪,是道德败坏的象征,所以赫迪斯妈妈说是“丑事”,所以他们像仆人一样,最后阿斯勒和阿莉达在没有船库和农场可以住的情况下离开了,他们被迫来到了更热闹的比约格文街,希望在这里找到房子租住,希望在这里把孩子生下来,希望从这里开始他们不离开的生活。但是未婚先孕的丑事就像他们身上背负的十字架一样,所有人都不肯把房子租给他们,所有门都向他们关闭,“他们继续往前跋涉然后下起了雨而他们只是艰难地继续前行,但就这样在雨中走着被淋湿,然后被冻坏,现在天也黑了,现在很冷,已是深秋而他们没有地方躲避风雨、寒冷和黑暗,哪怕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们能坐下来,在一个温暖的房间里,是啊,要能这样就好了”,但是没有改变,“我累极了,”没有句号只有逗号的疲惫就是阿斯勒和阿莉达命运的写照,甚至在兜兜转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他们第一次敲响了老太太的门,这是他们在比约格文街上完成的一次循环,而循环就是轮回,社会从来不会对他们做出一点的让步。
编号:C38·2240119·2056 |
但是,他们的父亲离开了,却也留下了什么。阿斯勒的父亲留下了那把小提琴,这不仅是阿斯勒父亲的小提琴,更是家族的小提琴,从阿斯勒的祖父开始,家族的父辈就拉着小提琴,“成为小提琴手肯定是这个家族的命运”,以前每当西格瓦尔拉琴的时候,阿斯勒就在旁边听,之后他也喜欢拉小提琴,西格瓦尔对他说:“假如你是个小提琴手你就是个小提琴手”,于是阿斯勒也成了小提琴手,于是在比约格文街上找房子的时候他的手上紧攥着小提琴;阿莉达的父亲没有小提琴但是喜欢唱歌,歌声总是让人陶醉。当阿斯勒的父亲离开留下了小提琴,当阿莉达的父亲离开留下了歌声,两个人似乎又找到了生活的希望,这种希望又汇聚成为了爱:“这幸福如此巨大让他的演奏成为一切生长着呼吸着的事物的一部分而他感到对阿莉达的爱在他身体内涌流奔腾,它流入他的琴声,它流入那一切生长和呼吸的事物,”尽管还是逗号的命运,但是幸福和爱变成无休无止的存在,难道不是最可期盼的事?而这就是他们命运发生改变的关键:飞翔,“她静静站着,她在飞翔。然后他们一起飞翔,现在他们一起飞翔,她和他。”
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句号,属于他们的句号,属于飞翔的句号。甚至他们还生下了孩子,他们把他取名叫小西格瓦尔,仿佛是父亲西格瓦尔不曾真正的离开,小提琴就是家族延续的象征,琴声就是命运改变的变奏,小生命的到来就是飞翔的开始,“她躺在那里看着,她看着小西格瓦尔然后阿斯勒走过去举起小西格瓦尔把他举到空中”——但是这种幸福、爱和飞翔最后为什么又是没有逗号更没有句号的“结局”?第一部之后的第二部是《乌拉夫的梦》,已经没有了阿斯勒,没有了阿莉达,有一个叫乌拉夫的人,他走上了弯道,看到了峡湾,他要为自己的奥斯塔买一枚戒指,“就算他们没有结婚,至少他们看上去就像夫妇了”,然后他就回到奥斯塔和小西格瓦尔身边,“然后他就再也不会离开他们,”——可是这依然是一个逗号,没有结局的逗号,意味着不会离开再次会成为离开。
约恩·福瑟:永远不能完整地属于自己 |
因为乌拉夫就是阿斯勒,因为奥斯塔就是阿莉达,因为小西格瓦尔就是小西格瓦尔。乌拉夫在比约格文街上遇到了一个老头,老头看到他把他叫阿斯勒,乌拉夫说自己不是阿斯勒,但是老头没有改变主意;在比约格文街上,乌拉尔遇到了一个男人,他叫奥斯高于特,他买了一个镯子给订婚的姑娘尼尔玛,乌拉尔也想买一个更贵更漂亮的镯子给奥斯塔;乌拉尔还遇到了一个诱惑他的女人,“然后她站在他面前用双臂搂住他的背然后她把乳房贴在他胸前用乳房摩擦着他的胸膛”;乌拉尔终于被奥斯高于特带到了珠宝店,珠宝商向他介绍了那个漂亮的镯子,乌拉尔想着钱可能不够……当初比约格文街没有让阿斯勒留下来,现在的比约格文街更是让乌拉夫进入了他的噩梦:他被女人的“母亲”说调戏,“你就是出来纠缠我女儿的,但那绝无可能,你倒是会被一根绳子绞死”;他被老头说成是凶手,一个渔夫被人杀死了,一个老太太也被人杀了,“凶手是阿斯勒”,尽管乌拉夫一再否认自己就是阿斯勒,但是别人抓住了他的手臂,“这就是他的下场,那个杜尔基亚来的阿斯勒就是这个下场,他说,再没有其他的可能,杀人者必偿命,就是这么写的”——乌拉尔变成了凶手,而这次对凶手的惩处是老人所说的法律和正义,实际上老人以及比约格文街上的他们都是刽子手。
乌拉尔被处以了“绞刑”,他没有买来戒指,没有买回手镯,没有和奥斯塔也就是阿莉达、和小西格瓦尔在一起,但是他在临死的时候看到了属于他们的“飞翔”,“没有欢乐,没有悲伤,现在只剩下这飞翔,这飞翔是他,这飞翔是阿莉达”,他被套上了黑色口袋,他被套上了绳子,他听到了阿莉达的声音,“你在那里,我的好男孩,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孩,你在那里,我在这里,你别去想,你别眨眼,你别害怕我的好男孩”,乌拉尔变成了阿斯勒,阿斯勒开始了飞翔,飞过蓝得耀眼的峡湾,飞到了阿莉达和小西格瓦尔身边,“然后阿莉达拉着阿斯勒的手然后他站了起来,他就站那儿握着阿莉达的手”——依然没有句号。
在《无眠》中,阿斯勒和阿莉达在比约格文大街上无处容身,但是他们有小提琴有歌声还有小生命的降生,所以他们在飞翔中看到了希望;在《乌拉尔的梦》中,乌拉尔在比约格文大街上被当成了杀人凶手并被处以绞刑,但是乌拉尔变回了阿斯勒,依然在飞翔中看到了爱。但是在没有句号的人生中,在没有归宿的命运里,《三部曲》又以必然的方式走向了另一种命运:《疲倦》。但是这里的主角已经不再是阿斯勒,因为他死了,死了是彻底地离开;也不再是阿莉达,因为她在阿斯勒死后也失去了依靠——在主角爱丽丝的回忆中阿莉达才出场,她是以被回忆的方式继续着她的那个故事:阿莉达是爱丽丝的妈妈,但她的父亲不是阿斯勒,是农场的奥斯莱克,所以小西格瓦尔是爱丽丝同母异父的哥哥:阿莉达没有等到阿斯勒回来,她听到的说法是,阿斯勒强奸了阿莉达还让她怀上了孩子,所以阿斯勒夺去了阿莉达的母亲即赫迪斯妈妈们的生命之后劫持了阿莉达,所以阿斯勒最后被公正的法律绞死了。在阿斯勒被绞死之后,阿莉达带着小西格瓦尔去找阿斯勒,在比约格文街上寻找,在峡湾寻找,但是一无所获,疲惫的阿莉达昏倒了,是奥斯莱克将她救起,带她离开了比约格文,然后留下了她,最后,“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而阿莉达想事情就会是这样吧,是啊当然,她想着然后她想现在搂着她的是阿斯勒,然后她就不愿意再多想了,”——依然没有句号。
所以依然不是阿莉达的最后归宿,但是当故事的叙事变换了视角,“疲倦”是阿莉达的疲倦,是不是也是爱丽丝的“疲倦”?没有逗号更没有句号的故事走向一种“总是离开”的遭遇,总是遭遇“不能完整地属于自己”的命运,它属于阿斯勒的父亲西格瓦尔,属于阿斯勒和阿莉达,更属于第三代的小西格瓦尔和爱丽丝。阿斯勒和阿莉达生下的孩子取名小西格瓦尔,就是父辈命运的一种延续,小西格瓦尔也喜欢拉小提琴,也成为了小提琴手,但是他也离开了,“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他就走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但他拉小提琴,她还没听过谁比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西格瓦尔拉小提琴更好,”——依然没有句号;小西格瓦尔还有女儿,却也是私生女,爱丽丝想那个私生女也一定会有儿子,一定也会成为小提琴手,爱丽丝还有个妹妹,妹妹生病后死了;现在只剩下爱丽丝了,爱丽丝看到了面前站着的事阿莉达,“爱丽丝想,为什么阿莉达就那样站在那儿,站在她的客厅里,站在窗前,她不能那么做,她不能走开吗,假如她不想走开的话那她就那么站着吧,”——依然没有句号。
从西格瓦尔的小提琴开始,到阿斯勒的小提琴,再到小西格瓦尔的小提琴,小提琴是一种命运循环的象征:西格瓦尔离开了,阿斯勒离开了,小西格瓦尔离开了;从阿莉达的遭遇,到爱丽丝想到小西格瓦尔私生女的命运,或者自己的命运,属于女人的命运也没有改变,所谓的世俗利益,所谓的社会道德,所谓的法律和正义,不正是杀人的武器?所以命运一直在延续,一直在循环,一直没有可以走向终点的句号:爱丽丝看到了阿莉达,看到阿莉达寻找阿斯勒一步步走向大海,走向寒冷却温暖的海水,“所有的海水都是阿斯勒,然后她继续往深处走而这样阿斯勒就完全环绕着她了,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个晚上一样,在杜尔基亚他第一次为舞会演奏而一切都只是阿斯勒和阿莉达”,终于爱丽丝也走进了海浪,她成为了无数个阿莉达的一个,她也寻找着自己的阿斯勒,“她继续走着,她在海浪中走得越来越远,然后一个浪花盖过了她的灰发”——依然没有句号。
没有句号的寻找,只有逗号的继续,命运未曾转弯,人生未曾改变,所谓的飞翔最后在海浪的覆盖中也荡漾成了一种随时破灭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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