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05《养蜂人》:漂泊者之死
如果继续“和往年的春天一样”上路,如果继续那条被父亲命名的“花之旅”,如果继续在漂泊中成为“养蜂人”,斯皮罗的生命旅程是不是会永远在路上?是不是还会遇到一个让他发现春天一样的女孩?是不是还能激发回到从前的激情?关于假如的一系列疑问终于没有了最后的答案:斯皮罗掀翻了所有的蜂箱,里面的蜜蜂飞了出来,在不绝的嗡嗡声中,他倒在地上,一只手在最后的挣扎中终于撒开了。
这是一种死亡,它在一个人的山坡发生,在一个人的路上发生,在一个人的养蜂行为中发生,当斯皮罗选择让蜜蜂咬死自己的方式走向生命终结,他也彻底结束了这段没有希望的漂泊之路。自己养的蜜蜂要死了自己,这是斯皮罗自己选择的生命归宿,也是他对于那些问题的回答:当死亡终止了旅程,再也不会永远在路上,再也不会遇到像春天一样的女孩,再也不会唤醒激情——无奈之后的挣扎,挣扎之后的死亡,书写的是关于漂泊的终结,一种死亡阻止了人生之路向前延伸的可能。
斯皮罗为什么最后要用如此孤绝的方式回答那些问题?当他像以往那样踏上养蜂之路,他是在寻找前进的方向,这一方向的设置在更大的意义上是为了逃离过去和现在组成的现实。所以斯皮罗的人生被划分出两个方向,一个从现在通向过去,一个则是从现在取向未来。从现在通向过去的那条路,他看到的是分离,在日记中他写道:“4月17日,这是大女儿在玛利亚的洗礼仪式时照的照片,安奈总是说起这个,那个孩子没问题的,因为是山羊座,可以自己开辟道路,所以就离家出走了?玛利亚,家人走散了吗?”大女儿离家出走,对于斯皮罗来说,是隐藏在内心的一种痛,所以他会在旅途中去往大女儿工作的商店,下了车去看她,在拥抱中又分开,只是短暂地在一起,女儿似乎也知道了必然的命运——他们父女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是人生选择和家庭关系之间的不可协调,所以那个开辟了道路的女儿永远不在自己身边。
从现在通向过去的那条路,他看到的是失去,小女儿也穿上了婚纱,也组建了家庭,那场婚礼根本没有不是喜庆的,斯皮罗一个人忧伤地坐在厨房里;妻子安奈端着杯子从楼梯上下来摔了一跤;在准备合影中小女儿看到了一只小鸟,她走过去寻找小鸟,但是后来“不见了”——就像小鸟一样,小女儿嫁人对于斯皮罗来说,就是一种“不见了”的现实,即使他对那些孩子说“不要去抓鸟了”,但是婚礼结束后,小女儿还是和丈夫坐上了车,离他们而去,送别女儿之前,他抱起了她,给她唱那首从小就唱过的歌:“想攀上胡椒树,手摘胡椒……”女儿走了,斯皮罗一个人走到那座桥上,他陷入在忧伤和寂寞的情绪中。不仅仅是小女儿,还有妻子安奈,他和她之间总是有太多的隔阂,两个人在女儿的婚礼上叹着气,送走他们之后又向不同的方向走,后来安奈说:“我要到雅典去照顾孩子,或者把房子卖了吧……”斯皮罗发出了感慨:“什么也没有了……”而在养蜂的途中,斯皮罗曾经去找过安奈,在仿佛被重新唤醒的激情中,他扑在安奈的身上,但是持续了仅仅几秒,他又放弃了,最后选择的还是离开,“我只要在灯下看过你就好了……”
从现在通往过去,他看到的是分离,看到的是失去,看到的是忧伤,看到的是孤独,而其实是过去为现在提供了背景,当他踏上那条路,那些背景仿佛被激活了,它取代了现实,成为最真切的忧伤和孤独。30年了,那条父亲命名的“花之旅”是养蜂人的经典路线,“和往年的春天一样出发”,然后帮助那些蜜蜂找到花,这是希望之所在。但是现在一起上路的养蜂人在慢慢减少,蜂箱和蜜蜂也在减少,他在日记中写道:“3月30日,蜂箱的情况,从1号到30号都不错,从31号到40号密蜜蜂开始减少,41号到45号蜜蜂都没了……”“4月3日起到6日,罗库里伊斯提厄亚,阿塔朗蒂,蜜蜂的动作也很热闹啊,蜂箱里面总是闹嗡嗡的,赶不上桔子了,每天蜜蜂的数量都在减少。”看起来,把蜂箱放置在山坡上,用石头压住蜂箱,更多是作为养蜂人的一种行为艺术。
导演: 西奥·安哲罗普洛斯 |
蜜蜂在减少,养蜂人在减少,路上遇见的朋友似乎也慢慢离他而去,在拉米亚他去找了朋友,朋友却在医院里,爱喝酒的朋友敲打着床板说着密语,“回到那个时代吗?”他们偷偷地来到海边,朋友说:“我一直盼着这一天。”他们喝着酒回忆过去,这的确是回到了那个时代,但是现实对于他们来说只有疾病和寒冷,朋友在海边跳舞,另一个朋友脱掉了衣服下海,也都变成了行为艺术,在日记中斯皮罗写道:“小件商品,药品,砂糖,框板,在拉米亚碰到了以前的朋友,不过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了……”只不过关于过去的灵感闪现,只不过是关于记忆的温馨片段,现实是残忍的,它给斯皮罗的是一个没有归宿的现在。
大女儿离家出走,小女儿嫁做人妇,妻子离他而去,朋友最后消失,一路下来,蜜蜂逐渐减少,这就是斯皮罗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当这个现实到来,对于他来说,其实意味着希望的逝去。开场时是一段对话,在歌声响起时,小孩子的问题是:这是什么歌?男人告诉他,这首歌是关于蜂王出生的,当处女蜂从蜂蜡的房子里飞出来,看守的蜜蜂就会堵住它,“因为能够飞出来的,只有能成为蜂王的处女蜂,所以要控制其他的处女蜂。雄蜂们在水边上飞动,看得到吗?”雄蜂们迎接着女蜂王,而那个被选中的蜜蜂是在空中跳舞的女蜂王,所以蜂王所跳的舞蹈就叫“女王之舞”,它是战斗之舞,它是胜利之舞,它是希望之舞。一段孩子和男人的对话,是关于蜂王的传说,也是养蜂人给予美好的想象,那个孩子也许就是小时候的斯皮罗,而那个大人则是开辟了“花之旅”的父亲,当这段对话保留在嬉皮罗童年的记忆中,它代表的美好和纯粹,于是长大了连续30年一直沿着春天的花之旅前行,就是在寻找“女王之舞”,就是在表达人与自然的和谐,就是在“和往年的春天一样出发”中寻找希望。
但是这一切都在离自己而去,回到那个时代成为了一种幻觉,“女王之舞”也变成了虚构。但是当在路上遇到那个女孩,当斯皮罗在她身上发现了“女王之舞”的可能,甚至一下子激活了自己内在的欲望,他仿佛看到了那一只起舞的女蜂王。但这是一种暧昧,甚至隔着人和人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女孩被男孩甩了,想要搭车的她终于遇到了斯皮罗,于是她上了他的车,当斯皮罗问她去哪里的时候,她说“哪里都行”。在斯皮罗为她解决了吃住问题之后,有一个充满寓意的镜头:先是女孩的视角,隔着玻璃她看到斯皮罗走出了饭店,然后走向他的那辆车;而在加完油之后,视角换成了斯皮罗,他隔着玻璃看到了在里面听着饭店音乐起舞的女孩——一个在玻璃的里面,一个在玻璃的外面,在女孩的视角中加油的斯皮罗为生机奔波,在斯皮罗的视角中女孩却是无拘无束,透明的玻璃让他们可以望见彼此,似乎他们不存在必然的距离,但是玻璃是玻璃,它永远隔开了里面和外面,隔开了从过去来到现在的男人和从现在面向未来的女孩,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女孩只是斯皮罗女儿的替身,他只是在寻找慰藉寻找寄托寻找象征,而最终她必将会离他而去,就像无法改变的现实。
《养蜂人》电影海报
最开始让她搭车,后来给身无分文的她提供吃住,两张床,隔得很近,却睡着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后来女孩在镇上带来了一个朋友,在那张床上甚至还和男孩做爱,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响声让斯皮罗感到气愤;付完了钱自己匆匆离开,不想后来再次遇见了女孩,女孩说自己是根据斯皮罗的那本养蜂地图找到他的;女孩的激情和自由刺激了斯皮罗,也唤醒了他内心沉睡的欲望,他甚至撞破了饭店的墙带走了女孩,他甚至在摆渡时强吻了女孩,而在那个破败的剧院里,女孩脱光了衣服,吻他的脚吻他的身体,上演着肉体的游戏。但是他们不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对于斯皮罗来说,他在她身上找到了过去自己的影子,找到了统计忧伤和孤寂的办法,甚至找到了漂泊者的停留之地,而对于女孩来说,她找到了寄托,找到了暂时之所,但是,她不是那只蜂王,她无法跳起“女王之舞”。
因为她说:“我没有过去。”一个抽离了过去的存在,只不过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里面有美好,有激情,有自由,甚至有纯粹,但是它不属于永远,而一心想在过去中寻找那些美好存在的斯皮罗自然无法将这个符号刻入自己的身体,“我什么都不想去,我只是过客。”这是斯皮罗对自己的定义,一个没有过去,一个不面向未来,他们只能在短暂的现在发生交集,剧院里那个夜晚关于身体的暧昧,在废弃的舞台上演绎,所以这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当斯皮罗进入女孩身体的时候,她喊出的是:“让我飞翔!让我飞翔!”在激情中体验飞翔的快感,她是斯皮罗女儿婚礼上的那只小鸟,是选择雄峰跳起女王之舞的处女蜂,它们必将以飞翔的姿势最后离开——最后的夜,女孩穿起白色裙子和鞋子,像极了刚出嫁的女儿,然后在吻别了斯皮罗之后重新换上了牛仔服,最后背上背包沿着铁轨的方向离开。
剩下的是激情之后的冷寂,是舞蹈之后的孤独,是飞翔之后的忧伤,是一个人,是一条路,是永远的过客,过去已经消失,明天已经飞走,只有现在,路过的现在,漂泊的现在,没有尽头的现在,于是,一种死发生,它以残忍、无情和自我毁灭的方式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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