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05《塞瑟岛之旅》:身体是唯一的土地
海面上的雾气渐渐浓稠起来,这是迷幻的一天;海水拍打着旧码头的岸,波浪制造了某种动荡;木制浮船被解开了绳索,它以随波逐流的方式在水面上漂流……这是迷幻、动荡和漂泊的旅程,当四方的浮船在海水的冲击下渐渐远去,再次被驱逐的史派洛开始了他和她的“塞瑟岛之旅”。
塞瑟岛在哪里?它是大陆之外的岛屿,被四面的海水包围的孤岛,但是这一个名为“塞瑟岛之旅”的行程却无法抵达塞瑟岛,它最终抵达的就是这一只木制的浮船。大陆、塞瑟岛和浮船构筑了三种空间,大陆是稳定的、固定的,甚至是广阔的,它的存在方式就是一片土地;塞瑟岛是虚幻的,是孤立的,甚至只是一个无法抵达的象征;而史派洛和妻子凯特琳娜站立着的这艘漂流的浮船,是最后属于他们的生存之地,它是移动的、随机的——没有了固定而广阔的大陆,无法抵达虚幻而孤立的岛屿,他们被迫选择在这个漂浮的世界里。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关于何处去的问题其实最后变成了“我在这里”的回答,我在这里,因为这里就是我的土地,这里就是我的家,这里就是我的世界,因为我拥有属于自己的身体,我拥有一起留下来的妻子,我拥有不被舍弃的爱,我拥有永远的精神。
浮船之漂泊,正是浮船之存在,它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在解构着“塞瑟岛”的实体性意义,在对抗着陆地上的隔阂、冷漠和驱逐,我的土地、我的家、我的世界所构筑的“有”就是对“无”的一种拒绝和抗议——而从史派洛踏上这片土地开始,他就被无情地推向了那个“无”的世界。船停靠在码头上,沿着台阶走下来的史派洛一手拿着行李,另一首拿着小提琴,这是属于他“回家”的仪式,一个人32年流亡在外,他早已经被置于“无”的世界,但是这种回家的仪式在踏上这片土地时依然是一个更大的“无”——安哲罗普洛斯用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镜头叙说着“无”的命运,码头地面上印出的是影子,影子倒立在那里,在镜头不指向具体存在的人物的叙事中,史派洛就是一个回来的镜像。
来到码头接他的是儿子亚历山德斯和女儿维拉,隔着32年时间,对于这个“父亲”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亚历山德斯先联系了内战逃亡者委员会,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在船上,而当看到史派洛慢慢从船上下来,他对维拉说的是:“他可能是我们的父亲。”把和自己血缘有关的父亲置于一种可能性之中,甚至可能性背后是质疑,现实充满了戏谑,甚至那部正在排练的戏剧都比现实具有更多的确定性:那些老人走过来,然后说了一句:“我是。”这是一句台词,在重复意义上消解了“我是”的个体性意义,成为戏剧的一种虚设。但是,“我是”依然传达的是一种确定性的自我命名,一种不可逃逸的命运归宿。但是在史派洛这个流亡32年的父亲到来之后,他成为可能的父亲——而在史派洛“回来”之后,不管是曾经生活过的村子,还是被驱逐的码头,亚历山德斯和维拉都没有和父亲建立亲密的关系,都没有真正走进史派洛的现在和过去,甚至维拉自始至终表现出不接受有这样一个流亡父亲的现实,他们总是处在一种观望的状态中,当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旁观者,眼前的父亲就是不真实的,就是可能的。
导演: 西奥·安哲罗普洛斯 |
但是史派洛走到他们面前,用仰视的方式看着他们,然后说了一句:“我是。”又像是一种戏谑,这句在亚历山德斯排演戏剧中被重复的台词,却成为了史派洛抵达祖国面对家人说的第一句话,它其实更代表着一种自我确认的个体性意义。但是说出“我是”又在消解着这种确定性,它看起来更像是戏剧中的台词,史派洛无形之中也变成了不真实戏剧中的人物,所以接下去他的生活,他的遭遇,都被这句自我确认却又被解构的话带入了“无”。回到了家中,家庭成员都欢迎史派洛回来,他看到了在门口等待他的妻子凯特琳娜,看到了已经陌生的家族成员,拥抱、聚会、酒,似乎都是一种回家的仪式,但是史派洛却找不到回家的感觉,在众人的喧哗中,他反而拿起了行李离开了“家”,去了曾经暂居过的那间旅馆。
第二天他搭乘亚历山德斯的车,去了老家的村子,凯特琳娜和维拉也陪同着他。在山上大雾起来了,史派洛下车走在山路上,然后学叫了鸟语,这些鸟语被凯特琳娜称为“流氓的黑话”,没有几个人能听懂,但是史派洛的鸟语之后,却听到了对面传来的另一句鸟语,这是村里的帕纳尤提斯和他的对话,正是通过这些黑话的对话,史派洛进入到了故乡,他看到了那条叫阿尔果的狗,他和藏在墓地里的逝者打招呼,他用钥匙打开了那扇封闭的门,他给凯特琳娜唱起了“红苹果”的歌曲:“我最亲爱的,40颗红苹果,包在一条丝巾里,你咬到了吗……”踏上曾经熟悉的土地,说着鸟语,用钥匙打开门,唱起献给妻子的歌,对于史派洛来说,他一步一步走进故乡,关于记忆,关于乡愁,都逐渐成为一种“我是”的存在。
但是,“我是”仅仅是自我命名和自我确认,32年过去了,这一切只不过残存在记忆中,而现实就像大海,随时可以吞没一切,随时制造雾气,随时走向漂泊,它带来的就是“无”。在山上村民们开着汽车拖拉机而来,他们不是来耕种,而是来签署和公司的协议,因为这些土地将被出售,只有村民全体签订了协议,土地就可以卖给公司。在签署协议现场,村民们鼓掌叫好,但是出售土地意味着再无依存的世界,史派洛拔掉了旗杆,拿出了工具,开垦这片土地,他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还是这里的农民,这里还是属于自己的土地。但他的这一行动导致了敌视,夜晚邻居在门口大骂他:“你根本不存在,你是个死人,看看报纸吧,你已经被判了4次死刑,你赶快消失吧!”连维拉也质问他:“你为什么不签协议?自从你离开之后,母亲从未效果,她的一生都被你给毁了……”而在第二天,史派洛再次上山,发现那间存放工具的小木屋被人纵火了……
《塞瑟岛之旅》电影海报
救援人员赶来,他们四处寻找史派洛,最后在那间屋子里找到了他,而史派洛在里面发出了质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祖国的怀抱?”因为火灾,因为救援,史派洛的身份再一次遭到了质疑,因为他是一个没有国籍的人,是一个难民,所以这片土地本不属于他,他必须被驱逐出境。这就是史派洛的命运:没有完整的家,没有可以耕种的土地,没有祖国,没有身份,“我是”其实变成了“我不是”。这就是他面对的“无”,但是当他喊出“我不去,我要留下来”,这便成为他最后的坚守,成为他从无走向有的努力:有是这片土地永存的记忆,那个曾经打掉了士兵手中的东西躲起来的小孩是谁?他活在史派洛童年的记忆里;有是分开32年感情仍在的妻子凯特琳娜,她没有抱怨也没有愤怒,她跟随着史派洛,尽管“我好累”,但是一直在等待,当两人走在积雪的街上寻找方向的时候,仿佛爱情永在;有是那鸟叫声,是歌曲,是阿尔果,是帕纳尤提斯,更是还活着的身体,就像戏剧剧本上的那句话:“我不再期待任何东西,我看着自己的身体,它是提醒我唯一存在的东西……”身体是唯一的存在,身体是精神的寄存处,身体是活着的象征,身体就是那片从未被征服、出售的土地。
所以只要带着一个身体就行了,身体坐下,身体站立,身体拥抱,身体随着浮船而漂泊,在没有了家的现实里,在没有了土地的处境中,在没有了祖国的认同里,甚至在没有了塞瑟岛的旅途中,身体“是我”唯一的指涉,无名而有名,漂流而承载,回来而远去,
——“他在做什么?”
——“看着大海。”
——“现在呢?”
——“还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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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五一·有疫】春风里
顾后:《养蜂人》:漂泊者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