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05 《逃亡》:我看见了更可怕的时代
萨瓦 这些水手们,他们是什么人?
勋爵 无产阶级,萨瓦·鲁基奇,无产阶级,我真是该死……
萨瓦 可是怎么能这样?获得解放的土著们欢呼的时候,他们还是……
勋爵 还处于奴役之中,萨瓦·鲁基奇,还处于奴役之中。我是个白痴!
——《紫红色岛屿·尾声》
欧洲的爱德华·格里那凡勋爵和夫人死去,地理协会会员雅克·巴加内尔死去,船长加泰拉斯、仆人帕斯帕图死去,当一场在“无人岛”上的革命发生,当第四幕在基里的“剧终!!”声中落幕,代表着欧洲贵族的他们只是死在剧本里,就像第一幕之前的“序曲”一样,在土著人散开之后,一切又以活着的方式回到了舞台上,回到了“尾声”的世界。
“萨瓦·鲁基奇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人群上方的王座里。他陷入沉思,脸色阴沉。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他。”一部踏破了编辑部门槛的剧本,一部只预支了3卢布稿酬的剧本,当在半年的时间里完成,为什么作者萨瓦陷入了沉思,为什么脸色阴沉?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突然说出了最后的结论:“不准上演。”因为这是一个“反革命剧本”——“问题在结尾”:结尾是企图征服小岛的欧洲人死去,结尾是革命胜利的土著人开始欢呼“乌拉”,结尾是大骗子基里被土著和黑奴们宽恕,结尾是夜之女神照亮这个历经考验的小岛,结尾是“全世界最光荣的小岛”成为革命成功的标志。但是,为什么这样的结尾却使剧本成为一个反革命剧本?
是因为那些水手是无产阶级,是革命者,他们却最终没有在落幕时得到解放,他们还处在奴役之中,也就是说,这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在舞台上被藏匿了,在巨大的欢呼声中被忽略了,于是即使革命成功,即使新政权开始,即使迎来了民主,也不是世界革命,也不是“无产阶级的团结精神”。于是,在舞台上的“尾声”又变成了新的一幕,那些死去的欧洲征服者、窃取政权被宽容的骗子,又重新站在了舞台上,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不是勋爵,不是夫人,不是船长,不是地理协会会员,而是共同关注剧本的演员,是一起为无产阶级团结精神“再演一次”的创作者——“五分钟之后发动一场世界革命”:在革命中,邓肯号全体船员起义反抗暴虐资本家的压迫,在革命中船员们将巴加内尔、格里那凡勋爵夫人、船长加泰拉斯扔进了大海,在革命中,欧洲水兵们向土著人宣告再不会有人侵犯他们的自由,在革命中,土著们喊出了“革命的水兵万岁……乌拉!乌拉!乌拉!”……
五分钟后的世界革命,在舞台上发生,在剧院里上演,于是剧本被批准,于是开始卖票,于是《俄狄浦斯王》被《紫红色岛屿》歹意,于是“直到永远,永世长存”。从反革命的结尾到发动世界革命,从无人小岛到欧洲,舞台上的变化可以在短时期内完成,就像萨瓦最后喊出的“阿门”,仿佛上帝就在他们中间主宰了这一切,“怎么那人刚离开剧院,上帝就瞬间出现在舞台上了!”这是扮演格里那凡夫人的侍女贝特西曾在演出开始时问的话,剧院经理根纳季·潘菲雷奇在昨天的会议上宣布上帝并不存在,但是那时的上帝或者正在沉思,正在脸色阴沉地审查剧本,最后上帝终于把反革命剧本带向了世界革命,可是基里曾经说过:“文学审查官是什么?千百年来他们一直是自由生命不可调和的敌人。他们从高尔察克以及征服克里米亚时期被人遗忘的旧报纸上抄来一些意见……”对此根纳季的回答是:“萨瓦·鲁基奇对讽喻恨之入骨!他说,我知道这些讽喻!表面上是讽喻,骨子里浓浓的孟什维主义味儿能把人熏死。”那么,这让大家欢呼的剧本还是“自有生命不可调和的敌人”?这最后发动的世界革命还是一个现代的讽喻?
一出寓言剧,一个幻想作品,从第一幕的无人岛到第三幕的欧洲,谁喊出了讽喻的声音?谁的骨子里是浓浓的孟什维主义?“无人岛”并不是无人,而是当土著人和黑奴还处在被统治命运中的时候,他们就被当成了无人,西吉无疑是那个岛上第一代统治者,他手握大权,竟犯下反抗主人罪人罪行的黑奴处死,反抗主人的罪行最后变成了“反国家罪”——主人就是国家,统治者就是法则,于是在这个岛上,“成千上万的土著人,被压迫的人民,在太阳神的照耀下从日出劳作到日落……”当黑奴叛徒法拉和卡伊被投入大海的时候,所有人几乎都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但是黑奴质疑的基里却没有死,因为他天生是个骗子,他花言巧语获得了国王的宽恕,而最后当火山喷发摧毁了整个后宫,基里却站了出来,接管了政权,甚至成为了近卫军的统帅。基里是第二代统治者,比起沙皇西吉,他更注重骗术,甚至将土著人变成了自由人,“我,基里—库基一世,向你们宣布第一号法令。为了表达喜悦,我们的小岛将由西吉—布吉时代的名称‘土著岛’改名为‘紫红岛’。”
不管是土著岛还是紫红岛,对于岛上人民的命运来说,其实都是不稳定的,火山爆发、鼠疫流行,灾难总是无法避免,而基里作为统治者,实际上就是另一种暴行的开始,就像没死的黑奴卡利所说:“你这个诸神创世以来闻所未闻的大骗子。奸细、下流胚、宫廷小丑。弟兄们!就是这个败类,头上装饰着跟你们一样的羽毛,亲口在这里对我们宣读了死刑判决。他,你们知不知道,这个道德败坏的无耻之徒,伪装成人民的朋友、革命者,在玉米地里欺骗了我们和你们。他其实是西吉政府的宪兵!”骗子攫取了政权,并且出卖政权,而当欧洲船队来到岛上,并发现了大珍珠的时候,他们起先和西吉签订了协议,他们答应勋爵今后十年的珍珠都给他们,前提是欧洲人付给他们钱。这是一场交易,在某种程度上是欧洲殖民的渗透,所以当火山爆发、鼠疫流行,第二代统治者基里竟然率领船队来到了欧洲,投靠勋爵。
| 编号:C38·2170820·1402 |
这或者只是一个演出,即使最后“发动”了世界革命,将欧洲的水手们从奴役中解放出来,但是这依然是一个被统治的世界,甚至从舞台之上扩展到了舞台之外,那个萨瓦,向上帝一样的审查者其实在第三幕的时候就已经进入了剧本,他是扮演其中小说作者凡尔纳的演员,当勋爵在第三幕中说要出发去一个小岛,萨瓦说:“请允许我和你们一起,在船上……我虽然老了,可忍不住想体验一下驰骋的滋味儿。”和欧洲资本家率领的船队登上小岛,是另一种征服,当他在船上发出“第三幕的结尾很出色”的时候,他就像一个上帝在俯视着舞台,而在小岛的革命中,“他手拿一份剧本,在从前的王座上落座。他变成了统治岛屿的沙皇。”
是的,一切在剧本中,剧本在他手中,他才是最终的决定者,他才是法则,就像第一幕中死去的沙皇西吉所说:“我不说了。在法则面前沉默。严酷的法则……但法则就是法则。”而在拉丁文里,法则的发音和傻瓜相似,剧终那个鹦鹉于是就随着西吉说了一句:“傻瓜。”这个双关就是一种讽喻,上帝需要推翻沙皇统治,上帝需要土著人迎来自由,上帝需要水手们成为无产阶级,上帝也需要在五分钟后“发动”一场世界革命,“乌拉”声里,所有人都在落幕中欢呼世界革命,而萨瓦却一个人在“阿门”声中祈祷,“骨子里浓浓的孟什维主义味儿能把人熏死。”
所以在设计好的剧本里,在编排的舞台上,审查者才是上帝,而那些革命者,那些自由,看起来更像是无法逃逸出舞台的梦境。在《逃亡》剧本里,茹科夫斯基的那句题诗更像是一种理想:“安宁、明净的永生之渚,/我们旅途的归宿。/安息吧,抵达终点的旅人!……”终点真的就在可以归宿的地方?真的能够让旅人安息?第一个梦里,“我梦见了修道院”,第二个梦,却是越来越沉重,第三个梦,一根针在梦中闪亮,第四个梦,“一大群不同种族的人随他走了出去”,而第五个梦,“亚内恰尔在乱跑”,第六个梦,是离别啊离别,第七个梦,“三张牌,三张牌,三张牌”,第八个梦,“从前有12个强盗”……从1920年10月到1921年秋,从北塔夫里亚到克里米亚,从君士坦丁堡到巴黎,不管是时间还是空间,所构筑的“逃亡”之路就是八个梦从沉重到虚无,从向往到失望的心路历程,整个世界仿佛成为一种虚拟的状态,那个化学家马赫罗其实是大主教阿夫里坎假扮的,那个巴拉班奇科娃是恰尔诺塔少将想象中的一位太太,戈卢布科夫是彼得堡打扮的年轻人,他是唯心主义教授的儿子,当他们“梦见了修道院”,又在战争期间走向逃亡之路的时候,谁也看不见未来,红军与白军,沙皇和布尔什维克,上帝和撒旦,“欢迎来到诺亚方舟!”就变成了一种找不到方向的诱惑。
革命总是伴随着现实中的死亡,火车站站长因为“怠工”要被吊死在信号台柱子上,“阁下,我的孩子还没上小学呢……”怀疑谢拉菲玛是共产党员,于是用武力威胁,而不承认有妻子的科尔祖欣是否站在背叛的路上?12个强盗盗取了信任,盗取了信仰,盗取了有爱,就像戈卢布科夫所说:“一切都是幻影!忘掉它,忘掉它!再过一个月,我们就到了,回家,那时候就下雪了,我们的足迹会被掩盖不见……”这是肮脏的地方,这是龌龊的时代,这是如蟑螂一样的逃亡,“赫卢多夫将最后一颗子弹打进自己脑袋,脸朝下倒在桌边。灯暗。”合唱停止了,梦境结束了,逃亡也在死亡中变成了一种讽喻。
这样的逃亡起初就像在《土尔宾一家》里的那些人一样,看到了希望,后来却像在《卓伊卡的住宅》里一样变成了失望。1918年-1919年,是《土尔宾一家》的时间段落,当时的基辅有两股力量,一股是1918年德国占领乌克兰之后扶植的傀儡政权盖特曼,另一股是乌克兰中央拉达组建者彼得留拉,他从1919年2月起任乌克兰之争内阁。在那个冬天,盖特曼傀儡政权由于德国人的撤退岌岌可危,叶莲娜的丈夫塔里别尔格是总参谋部上校,当盖特曼政权失去统治力的时候,塔里别尔格选择了逃离,甚至他撇下了妻子顾自逃命。而叶莲娜的哥哥阿列克谢曾经是炮兵上校,当内战爆发之后,他解散了军营,“乌克兰国家的情况发生了急剧的、突然的变化……所以我向你们宣布,我解散这个营。和彼得留拉的战斗结束了。我命令所有的人,包括军官,摘掉肩章及其他一切标记,立即回家躲藏。”让他们回家就是最大限度地免除内战带来的伤害,但是在誓死保卫盖特曼军官的威胁下,阿里克谢被打死了。
死亡变成了噩梦,对于生活在战争中的人来说,他们唯一的希望,就如叶莲娜的表弟所唱的那样:“忘记了内战的一切恐怖。要知道我们备受创伤的灵魂如此渴望宁静……”内战两年之后,叶莲娜和拉里奥斯克正在装饰圣诞树,这时逃亡柏林的塔里别尔格走进来了,他对叶莲娜说:“盖特曼的事原来是场愚蠢的轻歌剧。德国人把我们骗了。但在柏林我搞到了去顿河流域克拉斯诺夫将军那儿出差的机会。应当彻底放弃基辅。”无非又是一种谎言,叶莲娜终于决定和他离婚,要嫁给舍尔文斯基,这是一个渴望宁静的女人最后的希望,那时彼得留拉已经消失,而大家期待的新生活就是乌克兰的新生,就像尼科尔卡说的那样:“今晚一—是一出崭新历史剧的伟大序幕。”
序幕拉开,是因为旧时代的尾声已经落幕,那便是告别了乌克兰内战的《土尔宾一家》,这便是20世纪20年代莫斯科的卓伊卡住宅里发生的故事。这是一个新时代,有卓伊卡的表格阿米耶基斯托夫从巴库来的时候拿着的领袖像,有卓伊卡客厅里悬挂着的卡尔·马克思肖像,有管理住房的苏维埃住房管理委员会,但是宁静生活在哪儿?住房管理委员会主席阿里路亚对卓伊卡说:“苏维埃政权下不应当有卧室。”一个裁缝怎么可能有六间房?而他自己却是一个“拿着皮包”的公职人员,“是不可侵犯的”,但是不可侵犯的是自己的利益,是耐火金属托拉斯商业经理古西的利益,当然,如果卓伊卡的利益不受侵犯,她只要塞给他一点钱贿赂就可以。而阿米耶基斯托夫为了自身利益,竟然可以将领袖像换成路费,“一路上20戈比1张卖掉换钱”,而为了混饭吃,他竟然要求入党。
卓伊卡的裁缝店里,其实混杂着各种从旧时代而来的人,而在新时代他们却依然带着曾经的旧毛病,拥有财富的古西是个势力的商人,一个吻值11卢布的丽赞卡会把诗人的诗集塞进长筒袜,而来自中国的骗子“天使”竟然为了钱财杀死了古西,于是“死尸”令人难受地唱道:“轮船开往港口,我们要用共产党员来喂鱼……”“死尸”无疑是一种隐喻,在死亡世界里看见的新时代,其实也是死气沉沉,这里没有上帝,连杀人犯“天使”也没有人去追捕,而那个胖子竟然对卓伊卡说:“在苏维埃共和国到处乱跑是行不通的。每个人都得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地方。”不能乱跑,却只是意味着“老老实实呆在一个地方”,新政权没有宁静生活,没有和谐故事,住房管理委员会主席的阿里路亚以矛盾而迷惘的口吻说:“”耶稣基督!同志们,请考虑到作为沙皇制度遗产遗留下来的普遍黑暗和愚昧,以及……刑事判决……我在说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
到底谁是拯救者?到底谁是上帝?一个旧时代在枪林弹雨中落下帷幕,一个新时代在“乌拉”的喊声中“发动”革命,所谓的自由,所谓的宁静,所谓的希望,往往伴随着黑暗和愚昧,伴随着专制和压迫,伴随着谎言和敌意,有时候它看起来就是在舞台上可以随意改编的剧本,是“规则”和“傻瓜”相似的发音,是戏里戏外无法摆脱的命运,阿列克谢曾经充满了战斗的力量,但是在俄罗斯这块土地上,他也看到了暴风雪和暗影:“先生们,有两股力量:布尔什维克和我们。我们会相遇的。我看见了更可怕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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