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05 《汤姆·琼斯》：谁把欲望推上绞刑架？
当汤姆·琼斯终于被套上绳索，似乎印证了出生时大家对他的评价：他注定要上绞刑架。这是最后的结局？在渐渐紧凑的鼓声里，在绳子无法挣脱的束缚中，在咽喉无法呼吸的痛苦中，汤姆·琼斯感觉到一种死亡的逼近，对于他来说，私生子这个身份就像那绳索把他套在没有尊严、寄人篱下的耻辱中，母亲之离开，父亲之神秘，在没有合法地位的现实里，他就是被命运抛弃在这个世界上，死亡就是他最后的归宿。
但是他内心还有爱，那种对索菲·威士顿的爱一直未曾泯灭，尽管在离开养父阿洛斯的过程中，他总是躺进不同女人的怀里，总是用欲望满足自己，但是他似乎把爱和欲截然分开，就像把真实的自己从私生子这个符号中分离开来。所以当面对死亡的时候，汤姆·琼斯挣扎的也只是那充满欲望的身体，“平白无故的死是神圣的。”所以当他知道爱着苏菲、苏菲爱着自己的时候，私生子又有什么关系，绞刑架又有什么关系，死亡又有什么关系？
爱已经表达，爱留驻在心中，可是爱更应该指向一种永远，永远的爱才会有永远的真诚，永远的爱才会有永远的孩子——不会像自己私生子的身份一样，在道德世界里总是成为遗弃、鄙视和流浪的理由，所以对于汤姆最后被预言的死亡，唯一必须解决的一个问题是：谁把他推上了绞刑架？谁用道德绳索将他置于死地？死亡是人生的终点，那么在死亡的疑问面前，向前，向前，再向前，以因果律来解读的话，这最后的结局必定是最先的原因造成的，而出生必须是一个人生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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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托尼·理查德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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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得到真相，自然是不想面对道德的困境，对于一个绅士来说，没有结婚而生下孩子无论什么理由都是有违道德，但是他不能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也驱逐和舍弃，所以要把这个孩子抚养长大，成为他唯一需要面对的问题，所以从这个意义上将，阿洛斯保持着善良的本性，尽管是个私生子，尽管以后会遭遇不公和鄙视，但是必须对生命负责。这是一种理性意义下的生命观，抚养而长大，即使最后和所有人预测的一样：他注定会上绞刑架，或者和阿洛斯已经无关。
感情和理性，本身呈现的巨大矛盾，在乡绅阿洛斯身上其实得到了相对满意的解答，但是对于汤姆来说，这种矛盾却是一生无法绕过的难题，他没有父母，阿洛斯尽管是养父，但是他背负的是道德谴责的压力，而在名字上就被标注了私生子符号的汤姆，似乎一直在寻找感情和理性的那个最合理的结合点，而在他逐渐长大的经历中，所谓的理性并不是真正的道德，而只是披着道德外衣的自私、伪善和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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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姆·琼斯》电影海报 |
阿洛斯为了也让汤姆具有绅士品格，他请来了斯长姆和斯奎尔担任汤姆的道德老师，两位老师，给汤姆上课，关于知识，关于宗教，关于道德，但是在他们的眼神中分明藏着伪善的欲望，当那个淫荡的莫丽在森林里引诱了汤姆，当汤姆以为在欲望的拨弄中爱上了莫丽，却在莫丽那张床的后面看见了赤身裸体的斯奎尔。树林里激发的是欲望，这是汤姆面对的第一个女人的身体，当他们在黑暗的大树下发出淫荡的笑声，或许就是在没有道德约束中走向了赤裸裸的欲望世界。但是这欲望背后却是无尽的道德谴责，莫丽的肚子大了，她被同样是仆人的那些女人扔烂菜叶，被道德老师骂“脏脏的女人”，被唾骂、被欺负的背后似乎是一个女人的痛苦，汤姆像一个男人一样救下了莫丽，但是当他来到莫丽的房间，意味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但是在莫丽喊着“我爱你，我要你”的时候，却看到了赤身裸体躲在后面的斯奎尔。
汤姆终于开始大笑，口口声声说着道德箴言的老师却赤身裸体，口口声声说爱着自己的莫丽却在肚子变大的时候还和另外的男人鬼混，在那一刻，汤姆眼中的只有女人和男人，只有他们的身体甚至肉体。而莫丽再次在桥下引诱他的时候，汤姆已经不在乎他挺起的肚子，两个老师对他讲述道德的时候，他似乎也不再感到是一种束缚，所以他释放的仅仅是欲望，没有理性的欲望，没有羞耻感的欲望，不在道德界限内的欲望。
伪善的道德老师让汤姆发笑的还有另一件可耻的事。阿洛斯和妹妹坐着的马车发生事故，阿洛斯的妹妹不幸死去，阿洛斯也身受重伤走向死亡的边缘，在床上他立下了遗嘱，给养子汤姆800英镑的地产和1000英镑的现金，给两个老师1000英镑的现金，另外也给了那些仆人每人所得，而剩下的全部留给他的妹妹的儿子普力菲尔。给外甥大部分的遗产，给汤姆、老师和仆人每人都留下财产，这无论如何也是善良的体现，是公平的做法。而其中最兴奋的是两个老师，他们似乎正等着阿洛斯闭上眼睛，然后自己远走高飞。但是意外的是，阿洛斯并没有死去，相反却逐渐康复起来，生命没有走向死亡，死一件庆幸的事，但是对于老师来说，却是最为遗憾和懊恼的，因为他们无法直接获得那1000英镑的财产。所以喝着酒的汤姆大笑他们，“你们的钱飞了，飞了！”
似乎财产不翼而飞的还有普力菲尔，这个在阿洛斯面前表现得恭顺的男人，却是一个居心叵测、虚伪自私、下流无赖的人，他口口声声说把鸟关在笼子里是“违反自然道德”，却想要把那些底层的人也关在笼子里，他看不起汤姆，而且利用自己是阿洛斯外甥的身份，鄙视汤姆，他对于威士顿的女儿苏菲，完全不是因为爱，而是对于财产的觊觎，所以当汤姆爱上苏菲的时候，他却怂恿阿洛斯和威士顿的关系，向苏菲提亲，但被拒绝的时候，他又在阿洛斯面前说汤姆的种种不道德，最后阿洛斯把汤姆赶出了庄园，让他自谋出路。而在汤姆流浪的途中，普力菲尔又像是不散的幽灵，处处设计陷害他。他用钱雇佣了一些流氓，汤姆和苏菲的表姐夫因为误解而决斗，当汤姆刺中了表姐夫，那些被雇来收受了好处的流氓陷害汤姆，说他是为了打劫而刺杀，所以最后汤姆被送进了监狱，被判了绞刑。
不管在阿洛斯的庄园里，还是被赶出来流落他乡，对于汤姆来说，私生子让他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但是他内心的爱却并不因此而泯灭，对于苏菲，他是真诚的，他会冒险爬上树为苏菲去捉那一只被普力菲尔放掉的小鸟；他会不顾生命危险，在打猎时去救被疯狂的马匹带向未知的苏菲。捉鸟而掉入池塘，追逐马匹而使手臂骨折，这些都打动了苏菲，所以他们在一起摘花、划船、骑马、阅读、跳舞中相爱。苏菲不在乎他是一个私生子，在她看来，只有最真诚的爱才能打动她，所以她拒绝了普力菲尔，拒绝了后来的费拉姆，专心爱着汤姆，即使汤姆在欲望的驱使下和不同的女人发生关系，但是在苏菲的心里，他似乎永远是那个本性善良、忠实诚恳、宽宏大量、豪爽侠义、情感真挚、充满着活力和生机的男人，永远值得付出自己的爱。
苏菲是纯洁的化身，是爱最终极的表达，也是汤姆一生所寻找的归宿。但是在这个纯洁的女神面前，汤姆为什么还要去追逐欲望？他和莫丽之间理不清的关系，他在离开庄园之后和被救下来的沃特之间的媾和，他和贵妇人帕拉之间的肉体关系，以及他被苏菲的表姐诱惑，种种，似乎都是汤姆难以抗拒欲望，都是在失去一种理智，甚至都在背叛对美丽的苏菲的那种忠贞，但其实，汤姆的轻率、冲动和淫欲，似乎都是在他逃离道德约束的时候被唤醒的，与莫丽在森林里发生关系的时候，还没有遇到从法国回来的苏菲，而在莫丽大肚子的时候，汤姆的心其实在苏菲那里，他甚至在树上刻下了苏菲的名字，莫丽和老师的赤裸裸肉体关系在汤姆看来，她显然已经完全变成了欲望的工具；而当他在途中救下沃特，起初并没有被衣衫破败的沃特动心，只是在旅店的寂寞中得到了一种安慰；帕拉的出现，只是因为苏菲那时就住在她家里，她投入这个贵妇人的怀里是为了接近苏菲；而苏菲的表姐引诱汤姆的时候，汤姆也是最后以拒绝的方式离开，只不过被她的丈夫撞见，而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在误解下的决斗。
汤姆的确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在忠贞的苏菲面前，他的确是有违道德的，的确是在背叛着苏菲的坚守，但是这种欲望的释放或者也是对于自我人性的一种合理认知，一个私生子，总是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在路途中遇到的打劫的帕吉，却被告知就是二十年前因为他而被赶出了庄园，即使汤姆叫了他一声“爸爸”，而已无法改变自己缺失了父亲这一现实，而沃特，其实就是珍妮·琼斯，当两个人在旅店里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按照最开始的身份，他们其实是母子之间的“乱伦”——这样的一种“父子”成为朋友，母子“乱伦”是不是就是道德带来的羞耻，那么这样的道德是谁设定的？是教堂里的牧师？是让他成为绅士的两个老师？是代表法律的道宁律师？
他们也被欲望所驱使，甚至在欲望中他们设定了对自己有利的道德，而这种道德比起汤姆的真实的欲望来说，则龌龊和虚伪许多，正如米勒太太所说：“我知道汤姆有许多缺点，但只是年轻人的冲动，有些人比他更坏。”也正是汤姆的真诚，正是苏菲的忠贞，所以他们能够在最后获得属于自己的归宿——当道宁律师将阿洛斯妹妹死之前的信拿来，这一个秘密才被解开：他不是珍妮的私生子，他其实是阿洛斯的妹妹和一个教士的孩子，也就是说，他是普力菲尔的同母异父的兄弟。这种错位的关系无非也是阿洛斯的妹妹在道德面前隐藏了欲望所致，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最终送上绞刑架的就是欲望，而汤姆在前半生里，似乎就一直是道德的牺牲品，是欲望的私生子。只有当绞刑架的绳索被最终割断，那个预言才被破解，而汤姆终于变成了“王子”，和苏菲共享真正的爱情。
汤姆的经历无疑是对道德的嘲讽，而当菲尔丁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其实充满了更多的嘲讽，从开场仿默片的对话，到其中人物突然转向观众的说白，甚至是遮盖镜头的技术处理，都似乎要让这个18世纪的故事脱离小说的文本，在间离效果中达到另一种讽刺的目的。但是这样的戏谑手法在故事情节的展示中，似乎太注重了形式的需要，很多线索的打开显得急促，甚至最后的反转也缺乏必要的逻辑支撑，真相似乎从天而降，而感性与理性，情欲和贞洁，道德和人性的矛盾，在轻松的一笔带过中，也变得有些机械和突兀，甚至嘲讽最后也只是变成了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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