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29 《豹》:一只猫的“历史与阶级意识”
一个人的夜晚,一个人的道路,一个人的忏悔,以及一个人的孤独,他拒绝坐上象征身份的马车回家,他走在穷人经过广场的那条小路上,是为了透气,是为了逃避,也是为了救赎,当他单漆跪地朝着夜晚的星空祈祷时,他仿佛看见了不曾远去的神:“虔诚的星星,何时我才能远离尘世的一切,在永恒不变得世界中得到永生。”什么东西已经远去?那场盛大的舞会?那个旧时代的秩序,还是革命带来的变动?是的,当盛大舞会结束的时候,他仿佛远离了那个喧闹的世界,远离革命的时代,但是对于法里兹奥来说,内心的不安却弥漫在整个夜晚,作为被称为“殿下”的萨利纳亲王,他分明听到了处置加里波第狂乱分子的枪声从远处响起,但是所谓的革命并没有让这个世界变得合理,并没有重建新的秩序,何处有永恒?何处得永生?那条黑夜里的道路其实没有了灯,而在黑夜孤独的身影里,那后面跟随着的分明是一只流浪的猫。
“我们是豹子是狮子,取代我们的是豺狼土狼,所有人——豹子、狮子、豺狼、土狼,都觉得自己很高尚。”这是法里兹奥曾经说过的话,带着愤怒,带着不屑,带着对旧秩序的依恋,法里兹奥拒绝了希弗利建议他担任西西里岛归并意大利之后联合政府的参议员,“参议员是什么意思?”他问希弗利,“参议员要倾听人民的呼声,要医治人民的创伤。”但是和人民联系在一起的参议员,法里兹奥却一口回绝了,“我跨越了两个世纪,我不抱任何幻想,我不插手政治。”面对风起云涌的革命风潮,面对崩坍和毁灭的旧秩序,法里兹奥选择的是退出,在他看来,他就是那只豹子那只狮子,永远拥有亲王家族的那枚族徽,而当时代发生突变的时候,当一切的豺狼、土狼取代这种秩序的时候,他唯一希望的是自己的高贵依然存在,希望在如宗教一般的荣光里看见永恒。
导演: 卢奇诺·维斯康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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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背后的影子变成一只猫,一只流浪的猫,一只孤独的猫,权势已经被异化了,没有豹子的怒吼,只有猫的寂寞,而在这个无人看见忏悔的夜晚,远处的枪声以一种惩罚的方式让他又看见了新革命被颠覆的命运,而在革命变成过去时的时候,那些取代自己的豺狼、土狼却依然享受另一种权贵,法里兹奥一个人在行走,而市长卡洛吉罗和自己的侄子塔克罗迪,以及未婚妻安杰利卡却坐着马车昏昏欲睡,那一声枪炮也无法惊醒他们,卡洛吉罗将会拥有贵族的头衔,塔克罗迪将会成为议员,而安杰利卡也将拥有父亲给她的土地和财富作为嫁妆,这是属于他们的世界,在马车上,卡洛吉罗说了一句:“现在我们可以好好休息了。”
一种黑夜独行的现实,一种安然休息的命运,隔离在不同的道路上,但是对于法里兹奥来说,他根本没有回头,根本没有看见影子里的那只猫,所以当豹子变成猫,都变成他可以忽略的背景,就像他对来邀请他参加新政府的官员希弗利所说的那样:“西西里人的愿望,就是沉睡在梦里……所有的呐喊,甚至最暴力的,都是渴望遗忘,寻欢作乐是为了遗忘,枪林弹雨是渴望死亡,啜饮甘甜的饮料,都是为了最终的安宁,也就是死亡。”希望沉睡在梦里,就是不希望被叫醒,不希望看见背后的影子和那只猫,不希望在革命的潮流中掌握新的权力,不希望在统一的新时代“好好休息”,是的,他需要的还是虔诚的星光,需要甘甜的饮料,需要最终的安宁,需要一种寻欢作乐的遗忘,而这一切仿佛是沉睡者最后的梦想,在自我想象中让自己永远是一只高贵的豹子。
他是1860年不曾回头看见那只猫的豹子,就像不理会外面嘈杂声音的那个笃信宗教的教徒,正在诵读《玫瑰经》,下跪,虔诚,房间里似乎都充满了宗教的力量,但是那打开的窗子外,分明吹来了远处的风,风弄乱了窗帘,风带来了消息,那个嘈杂的声音里,是一个打乱秩序的事件,一名无名士兵的尸体在后院的树林里被发现,他的一只手护着自己被打烂的肚子,另一只手抓着身体之下的土地,而旁边是一把长枪。长枪、士兵和死亡,闯入者这个贵族的庭院,闯入了他们平静的生活,一切都被打破:妻子在哭声中惊恐地说:“要打仗了!”而家庭神父皮诺说:“时局动荡了。”而那封伯爵的信清楚地告诉他们:加里波第登陆西西里岛,我们死守了,赶快逃跑吧。连报纸上都登载了消息:加里波第率领武装分子掠夺财产,破坏社会。
《豹》电影海报 |
那一阵风预示着时代的风云变幻,红衣的加里波第军队和国王的军队在交战,而随着皇家军队的节节败退,这个时代被称为革命的时代,在加里波第军队的打击下,巴勒莫的市民爆发起义反对国王,他们将警察吊死,以迎接红衣军的到来。“暴风雨就要来了。”皮诺神父惶惑的声音并没有改变法里兹奥既有的生活,就在那发现士兵尸体的半个小时后,法里兹奥甚至还备好了马车,按照既定的计划前往巴勒莫,他不是去观察革命的形势,而是走进那一条幽暗的小巷,在妓女成群的夜晚和艾洛迪肥胖的妓女欢愉一夜。
照例追求享乐,照例维护秩序,即使在被加里波第红衣军封锁的道路上,法里兹奥还是带领着全家族的人按照计划去杜纳福特度假,照例在灰尘漫天的恶劣气候中到教堂举行仪式,革命似乎对于他很遥远,而其实,他只不过是在这革命时代寻找自己的“阶级意识”,寻找属于自己的规则和豹子般的高尚生活。是的,当侄子塔克罗迪告别法里兹奥去参加加里波第红衣军的时候,他从来没有阻拦,甚至鼓励他投入到战斗中,这种行为在妻子看来是背信弃义的,因为塔克罗迪反对的是国王,反对的旧有的秩序,但是正是塔克罗迪给他带来了通行证,可以被允许通过封锁而到达杜纳福特,就是塔克罗迪的功劳,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法里兹奥是支持革命的,“作为一个阶级不能长命百岁”,但是他的支持,最后的意义还是为了追求属于自己的旧秩序,旧秩序里有权贵,有欲望,有高尚,有征服,也有寻欢作乐的遗忘,有甘甜饮料满足的安宁,而这一切又让他沉睡在自己的梦里。
而他的沉睡在某种意义上也是适应现实的一种变革,为什么加里波第能够攻入西西里岛,为什么人群要反对国王,在他看来,就是因为不管是制度还是宗教,都失去了其意义,“你要和革命者妥协,即使和暴民,不惜以教会为代价,很明显,我们的财产属于穷人,一些最无耻的人想瓜会教会,那些教会赡养的孤儿会怎么样,那些绝望的人谁来抚慰,我们要把你们的土地分给他们,我们的主能救治身体残缺者,但那些精神残缺的人会如何啊?”身体的残缺能够医治,但是精神的疾病呢?在这个变革的时代,贵族其实也只是凡人,需要宗教的救赎,但是当教会只会固守一种秩序,“我们对不可见的将来无法负责,教会不同,因为它将继续,绝望中才有安慰,神父你认为教会要牺牲我们的时候,它会犹豫吗?它不会,但这是公平的。”
所以不仅自己寻欢作乐,也还从来不去指责塔克罗迪结交狐朋狗友,在他看来,这就是一种变革,就是为了改变古老的传统,所以在法里兹奥的世界里,他是支持一种新生的力量,并在自己的实践中追求公平,妻子害怕革命,诅咒塔克罗迪道德败坏,而实际上作为一个天主教徒,她严守的就是古板的生活:每次和丈夫亲吻之后都要赶紧画十字。所以法里兹奥在追求享乐的生活里,给她的一句话是:“我们有七个孩子,但我甚至从没见过她的肚脐!”
但是,时代的变革对于自诩为高尚的豹子来说,终究是一种危险,终究会破坏既定的规则,终究会打破自己的计划,皮诺神父告诉法里兹奥的是:康塞塔坠入了情网,她爱上的就是塔克罗迪。在塔克罗迪投奔加里波第军队追求共和的时候,法里兹奥是亲眼看见康塞塔眼中的不舍,但是当自己的女儿开始追求一个和狐朋狗友在一起的人时,他又开始动摇了,而他的这种动摇除了对于塔克罗迪道德品质不安之外,更在于一种秩序的真正解体,“知道女儿恋爱了,一个45岁的人才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老了是一种不安,也是对于高尚贵族生活受到解体的害怕,他甚至不再问康塞塔爱上的是谁,这浓浓的末世感觉就让他感觉到苍老,这不是结束,这是开始,不安的开始,危险的开始,被取代的开始。
而其实,返回故里的塔克罗迪爱上的却不是康塞塔,而是市长卡洛吉罗的女儿安杰利卡,在那个晚宴上,性感迷人的安杰利卡一出现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这其中有塔克罗迪,也有法里兹奥,那种青春的魅力和身体语言打开了两代寻欢作乐者的欲望,但是与塔克罗迪直接进攻不同,法里兹奥将这种感觉埋葬在心底,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沉睡的力量,一种不愿醒来的欲望,而作为市长的女儿,安杰利卡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吸引人的尤物,她甚至变成这个变革时代的一个象征,因为只有塔克罗迪和她在一起,才能拥有财富,才能在革命的路上继续前行,而安杰利卡从塔克罗迪身上,又可以为父亲赢得贵族的身份,虽然两个年轻人迅速坠入爱河,有着某种相互吸引的情感因素,但是在这爱情之外,更多的是地位,是财富。而这一切对于法里兹奥来说,当然也是一个机会,因为他可以继续在这样的新秩序中保持自己的高尚,保持自己不被改写的规则。
但这种需求就像听说康塞塔坠入情网一样,对于他来说,却是一种更加残酷的现实,那就是自己的苍老,自己代表的贵族的没落,他只能依靠别人的结合来获得荣誉和地位,实际上,在他面前,真的出现了豺狼和土狼,而他对于豺狼、土狼从来不是拒绝,不是攻击,而是妥协。他狠狠地批评自己的妻子,他认为塔克罗迪有着光明的前途,应该追求他喜爱的东西,而他向卡洛吉罗提亲的时候,也大赞塔克罗迪:“也许没有人能像塔克罗迪那样高贵、敏感、迷人,除非他的祖先大肆挥霍,至少在西西里是如此。”而卡洛吉罗,也在这场革命中成为获利者,和法里兹奥一起打猎的穷画家希斯奥说:“殿下,‘真相就是’他很有钱,也很有影响力,他是个吝啬鬼却魔鬼般机灵,你该看看他去年四五月的模样,他像蝙蝠一样来往穿梭,坐马车骑马骑骡子,走路风雨无阻,他经过的地方会结成秘密组织,为将要来的人铺路,他是个灾难。这只是他事业的开始,再过几个月,他会成为都灵议会的议员,再过几年当教会财产被拍卖时,他不费分文,就能占有马拉及冯达希罗的财产,最后他会成为全省最大的财主,这就是卡洛吉罗,未来的主宰者。”
在妻子眼中是道德败坏者,在法里兹奥那里却是一个高贵的人,在希斯奥看来是卡洛吉罗是灾难,在法里兹奥那里却是新时代的开始,就是在他们转身为新贵族的那一刻,法里兹奥在自己的身上发现了贵族的原罪,从自己的妥协中他就知道了贵族必然衰落的必然性,“25个世纪以来,我们所肩负的伟大文明皆来自外部,而非由我们创造,不能称为我们的文明。2500年以来,除了殖民者我们什么都不是。”殖民需要的是财富,是土地,是权力,是制度,而在革命时代,卡洛吉罗和塔克罗迪就是这样的殖民者,在“万物需要求变”中,法里兹奥舍弃个人利益,为的是一种家族利益,所以不管是妥协还是退让,不管是拒绝成为议员,对于法里兹奥来说,他都把自己当成那一头永远高尚的豹子。
但是,这时代的变革却像是一个梦幻,塔克罗迪只是一个投机分子,他加入加里波第的红衣军,而当他们的胜利果实转交给撒丁国王的时候,他又投奔到皇家军队,而所有这一切都为了能够出人头地,能够享有高贵的一切,而卡洛吉罗也在那一场婚姻中获得了自己的利益,跻身于贵族行列,但是当革命成为过去,当一切恢复平静的时候,对于法里兹奥来说,他显然已经失去了荣光,失去了高贵,失去了权势,在那场舞会上,他只是坐在角落里,内心的不安和惶恐,让他既无法留恋旧时代,也无法走近新时代,在“旧制度与大革命”的现实里,他一个人喝酒,墙壁上那张《惩罚忘恩负义的子女》的名画中,他仿佛看见了正在迫近的死亡,“不知道我死的时候会不会这样,床永远是肮脏的。”而他最希望的是明天给祖坟修葺一下。
舞会上有像塔克罗迪一样的投机者,有像卡洛吉罗一样的新贵族,有统治军队的上校,也有穿着鲜艳衣服如猴子一般的贵族夫人,而当安杰利卡伸出手邀请他一起跳那段舞蹈的时候,他仿佛看见了身体里的那一点微光,像在沉睡中被唤醒的欲望,像被埋葬的高尚,亲吻安杰利卡的手,在众人注目下翩翩起舞,这是一个时代最后的舞者,“我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年轻是一种依恋,是一种尊严,是一种幻觉,而眼前的这个时代,既没有为他带来家族新的荣耀,也没有让他回到豹子的高贵,一曲终了,是另一种失落,是另一种苍老。
时代已经远去,旧势力或者在苦苦挣扎,革命者或者陷入新的危机,不愿醒来的人已经无法睡去,当远方的枪声响起,这是对革命的镇压,也是旧王朝的覆灭,而在这新旧交替中,在尊严和妥协、拒绝和孤独中,豹子的世界终于没有高尚的目光,那一只猫在熄灭了灯光的教堂门口走远,连影子也变得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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