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29《三重间谍》:女人,不在历史现场
“1940年9月9日,她的左腿被截肢,一个月之后,她死了。”灰暗的监狱,冷静的旁白,黑白的影像,这是对个体肺结核、伤残和死亡的叙述,在浓重的历史风格书写中,一个人的生死是不是就已经成为了这段复杂的历史的一部分?1940年死亡之前,是彩色的故事,阿诺西站在法庭上,因为在他们的房间里发现了写有他们名字的捷克护照,因为被控告她破坏了犯罪现场,所以她成为了绑架多布林斯基将军的同谋——她被判处了重刑;而1940年死去之后,是依然黑白的影像,时间倒回到1939年,苏联和德国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而这根本没有阻止战争的爆发,1940年是失败,是撤退,是满目疮痍的城市,当一切都过去之后,直到1943年这个藏在历史深处的秘密才得以揭开。
被夹在彩色故事和黑白影像之间,阿西诺被判决,患重病,以及最后的死亡像是一个插曲,丈夫沃洛宁也已经失踪,关于绑架,她似乎成了缺失状态下被填充的角色,一个希腊女人,在巴黎失去了丈夫和自由,最后连生命也不复存在,这是不是一种“去个体化”的行为?但是“去个体化”却又让她背负了罪责,甚至成为了牺牲品——1943年谜底终于解开,真正的间谍是白俄军事联盟办公室的房东西蒙诺夫,他一直在办公室安装了大量窃听器,并把情报送报给了苏联方面,当沃洛宁因为和多布林斯基的绑架案有关,他的最后命运是被苏联秘密杀害,这似乎是一个间谍在历史漩涡中并不意外的结局,但是并非是间谍的阿诺西成为祭品,这反而变成了个体被拖入历史的无奈,正像结尾知道了这个迷案的工作人员所说:“可惜她蒙冤入狱,而且她死了。”
一个女人死了,在历史中死去,是历史吞没了她,当候麦第一次涉足间谍题材,他是不是在悲叹历史的无情?“这部电影是一个虚构的事故,建立在真实的未解决的神秘故事之上,人名、人物和动机,还有一些曲折的情节,都是我们自己虚构的。”开篇的字幕仿佛是侯麦的一次声明,尽管这是一个以具体的时间为轴线,引用了1936年5月到1937年9月的大量历史影像资料:1936年5月人民阵线赢得法国大选;6月内阁辞职;7月西班牙内战爆发,勃鲁姆总理发表著名的“争取和平”的讲话;1937年6月巴黎世界博览会……历史在真实发生,法国、苏联、德国,共产党、纳粹、白军,和平,战争、协定,但是在侯麦看来,这些历史却是神秘故事,它们并不如新闻所说,并不如历史书所写,是确定的史实,这是一种历史怀疑论,而当他在“神秘故事”的历史上讲述一个女人的故事,自然变成了虚构,而这种虚构正是他“去历史化”的一种努力,和他以前的道德故事、喜剧和谚语、四季故事一样,都在远离政治远离历史。
所以,间谍题材某种意义上依然是侯麦风格的继续,只是当他用去历史化的框架虚构一个个体的命运,却又把她带向了去个体化的历史中,这是解构和建构的双重努力,而所有的目的只有一个:历史充满了谎言,充满了虚构,充满了想象,唯一生命是真实的,具体的,却也是脆弱的,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历史本身的谴责和控诉——在“三重间谍”式的多元历史中,谁是真正无辜的不在场的存在?
其实最后彩色和黑白,电影和影像资料,虚构和历史,个体和总体的交错,正是侯麦提供的解读线索。影像资料代表着被书写的历史,它是大写的,由时间和事件组成,法国大选,和平宣言,互不侵犯条约,战争开始,被炸毁的街道,这七段新闻标定了大写的历史。但是在阿诺西的故事里,它们却只是一种被听说的历史,甚至,她从来没有认真听过其中一条新闻。坐在收音机旁边的是她的丈夫沃洛宁,一边听新闻一边还用左手记着什么,而在一旁的则是正在吃早餐的阿西诺,作为一个希腊女人,嫁给了一个俄国丈夫,住在并无多少朋友的法国,阿诺斯就是被卷入历史的存在,那一个在自己之外发生的历史,对于她来说就是被听说的一种虚构。
导演: 埃里克·侯麦 |
这是阿诺西生活中的第一种历史,它的特点是:被听说。而深入到她日常生活的则是第二种历史,这是一种看不清真面目的传说,甚至是谎言。阿诺西很少外出,她只是在自己的公寓里画画,碰到楼上的邻居安德烈夫妇,她也是以画家的身份和他们交往,为安德烈夫妇的女儿达妮作画。但是这种孤立的生活并非是完全隔绝的,一方面阿诺西的丈夫沃洛宁本身就是个政治人物,他在俄国老兵协会里上班,这是俄国白军的一个组织,这个组织和苏联的历史有关,沃洛宁每天出门,但是阿诺西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有回到家里,阿诺西才感觉到在身边的是自己深爱的丈夫。
而当安德烈夫妇进入她的生活,她也无可避免地进入到隐秘的政治中,她看到了他们房间里挂着的毕加索绘画,丈夫告诉她他们是共产党员,而且警告她:“他们可能在监视我们”。阿诺西似乎对此并不防备,她和他们谈论的话题也只和绘画有关,但是随着交往的深入,她的这种无关政治的生活态度,还是不可避免的被慢慢改变了。安德烈夫妇也回到他们家里来,在聚餐的时候,他们从绘画开始谈论,安德烈夫妇说法国人不喜欢风俗画,他们说到了毕加索、康定斯基等先锋派的作品,而沃洛宁则说:“苏联人容忍不了先锋艺术,比如斯大林就是如此。”作为一个俄国人,似乎也对所谓的先锋派绘画保持距离,他说自己不想弄明白立体派的含义,说康定斯基已经离开了俄国,而在绘画的引线下,他们的话题中便出现了和政治有关的毕加索、斯大林、法国共产党、西班牙内战,这无疑把阿诺西拖入到了“他们”的历史中。
但是她的生活依然是去历史化的,她几乎不问丈夫的去向,也不打听邻居的政治观点,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她和历史处在隔绝的状态中。这是一种主动的设置,另一种则是被动的,丈夫神秘行踪本不在自己关心的范围里,但是那次沃洛宁的表弟亚历山大来找他们,他在法国开出租车,但是却问沃洛宁是否可以让他加入他们的白军协会,当沃洛宁委婉拒绝之后,他又问自己想去西班牙支持佛朗哥是不是可行,而且亚历山大还说沃洛宁很有可能会取代多布林斯基的位置,成为协会的领导者。虽然沃洛宁极力避开话题,但是阿诺西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无法逃离政治,而且她处在沃洛宁的种种谎言之中。
《三重间谍》电影海报 |
这是阿诺西第一次有了自主的政治意识,回到家问从堂弟的那些问题为线索,她问丈夫的是:“你是不是隐瞒了我什么?”沃洛宁有些尴尬,“你有你的艺术。”在他看来,艺术和政治无关,也不应该过问政治,而阿诺西说:“政治不是你的政治,不是你能决定让我知道什么。”也就是说,阿诺西已经意识到,政治生活根本无法从现实中剥离开去,而丈夫的种种作为不是在回避什么,就是在编织什么谎言。
当阿诺西的肺结核有些严重的时候,医生建议她去乡下疗养,朋友马古伊将一间无人居住的公寓让给他们住,这似乎是远离现实、与世隔绝的生活写照,但是那次马古伊来拜访她的时候,无意中说起有人在柏林看到了沃洛宁,而在阿诺西的记忆中,那次沃洛宁告诉自己去的是布鲁塞尔,而且还寄来了当地的一张明信片。起初是怀疑别人看错了丈夫,但是之后觉得此事越来越蹊跷,终于在丈夫回来之后问及此事,沃洛宁次告诉他,自己虽然在白军协会里工作,但是由于资金问题想要得到德国的支持,所以那次去柏林就是为了筹措协会的资金。沃洛宁说到这里的时候,非常激动地表示,自己和纳粹没有半点关系,只是和德国那边有业务上的联系,而且他声明自己作为俄国人,一直爱着祖国。
沃洛宁的慷慨陈词让阿诺西很是感动,在质疑之后抱住了丈夫,甚至破涕为笑。这是一个女人柔弱的部分,但是她的种种反应已经让她无法安然离开政治生活,甚至在丈夫自圆其说的谎言里,阿诺西被一步一步卷了进去。沃洛宁把自己称作是“三重间谍”,是一种玩笑,同时服务于白军、红军和纳粹,在形式日趋复杂的时候,根本不可能。而其实在沃洛宁身上,有明显的权力意识,他甚至直言不讳地告诉阿诺西,自己可能会取代多布林斯基而成为协会的领导,而当阿诺西的肺结核越来越严重的时候,他建议去俄国看病,一方面他说自己和前妻的儿子是医生,另一方面苏联军事学校有意让他担任校长,这样的话她就可以恢复军中的头衔,而且,“在俄国会有特权,会富有。”
也许正是这种权力意识,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为了俄国的未来和纳粹保持距离,也对当时的形式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唯一的关键词是和平:“对德国和苏联而言,西班牙不是战场,而是检验对手实力的场所,对西班牙的干涉是虚构的,斯大林只想把别人推进战争。”所以他的所言就变成了遮蔽现实的谎言,尽管阿诺西有怀疑,但是在沃洛宁的能言善辩中她活在另一种历史里,甚至最后成为了“同谋”:为了制作一件参加晚会的衣服,沃洛宁陪着阿诺西来到了裁缝店,当他们在等待的时候,沃洛宁说自己要去邮局打个电话便一个人出去了,一个小时后返回。当晚,沃洛宁告诉阿诺西,多布林斯基失踪了,是上了德国人的车。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阿诺西是愤怒的,她认为是丈夫设置了圈套,多布林斯基的失踪就是自己一手策划的。但是沃洛宁却装作对失踪案不解,他说那两个德国人是反纳粹的右翼,他们和多布林斯基在一起不是为纳粹服务,但是自己也无从得知多布林斯基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本就是一个圈套,在沃洛宁的谎言中,阿诺西再次被说服,而当苏联方面找到他,他还声称自己下午并没有离开裁缝店,而且多布林斯基说下午去找他留下的纸条,在他看来因为存在拼写错误而怀疑是假的,那天晚上沃洛宁趁着他们不备逃离了现场,当苏联方面找到阿诺西的时候,她竟然谎称丈夫在下午没有离开过裁缝店。裁缝店的女人自然变成了证人,所以沃洛宁的谎言很快被揭穿,而阿诺西帮他作伪证自然无法逃脱被审判——无论是沃洛宁用谎言编织的历史,还是自己无意进入其中而想象的历史,都是另一种不真实的历史,它被迷雾所覆盖,宛如一个迷宫,终于让毫无防备的阿诺西跌入了历史的深渊。
历史是收音机里被播放和传说的历史,历史是在身边发生被遮蔽的历史,历史也是自己被拖入其中而虚构的历史,缺了真相,缺了证人,历史依然如它应有的样子发展。不管是哪种历史,阿诺西都是局外人,也都是不在场的,德国、苏联和法国,红军、白军和纳粹,都在生活之外,但是当自己被无情地卷入其中,她又必须是在场的,因为她无法逃离,因为她无法孤立,因为她也是被历史夹裹的“三重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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