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2 街道从来没有闯入者

铁蒺藜那厢是国民小学，再远一些是锯木厂
隔壁是苏阿姨的园子；种着莴苣，玉蜀黍
三棵枫树左边还有一些别的
再下去是邮政局、网球场，而一直向西则是车站
至于云现在是飘在晒着的衣物之上
至于悲哀或正躲在靠近铁道的什么地方
总是这个样子的
五月已至
而安安静静接受这些不许吵闹
       ——痖弦《一般之歌》

《痖弦诗集》第七卷，第191页，我是忘了在明确的页码里插入一张书签，它是昨天晚上被抽出去的，一本诗集阅读完毕，意味着要把脱下的腰封放上去，意味着要把锋利的书签拿出来，意味着完整的文本又回归到它本来的样子，可是当被打开了之后，它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到最初的状态，看上去整整齐齐，看上去如新一般，而里面“如歌的行板”已经制造了许多时间的传奇。

还是昨晚在临睡之前，把诗集搁在了桌子上，不是敲上红印，不是放入书柜，它的读者还留在里面，没有走出来意味着还没有结束它的使命，如果按照阅读的程式，它还会在评说的时候被打开，被引用，甚至还会以新的书签插入某个句子，触摸而已，完全是一种关于词语的组合。所以翻阅之后，合上之后，它只是用一种简单的方式完成了原始行走。而行走如歌，我会带着它出门，和它一起上路，像打开一个“公交车上的理想国”一样，看见它以一枚书签的方式闯入这个城市纵横的街道。

“总是这个样子”，其实是关于日常生活的打开方式，但是在离开上路之后，我的目光里没有国民小学，没有锯木厂，没有苏阿姨的园子，没有邮政局、网球场和车站，只有一条笔直、狭窄的道路，只有两旁遮蔽的水杉树，只有没有红绿灯的东西方向——“总是这个样子”是一种简化过程，它的世界里呈现的就只有速度、只有方向，只有手的把持，只有脚的力量。一辆山地车，无论如何是不应该出现我前往上班的路上，或者是开车，或者是步行，或者是快速，或者是运动，“总是这个样子”抵达目的地。

不带文本的骑行

但是，在钟声正指向六点的时候，我骑上了这一辆山地车，仿佛是一时冲动，仿佛是怀旧情绪，仿佛是工具意义，它原本是遥远的，是陌生的，曾经出现在我最原始的出行方式中，而且也不是具有某种时尚意义的山地车，仅仅是一辆破朽的自行车，零件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以及可能遇到刹车不灵、轮胎瘪掉等危险，所以在工具意义之外，它总是在时间中被之后的摩托车，之后的轿车更新换代，甚至双脚的步行都比骑行更有身体意义。但是，却在这个早晨，骑上了它，用唯一的方向，趋向“总是这个样子”的日常生活。

那条路上是清净的，却也是嘈杂的，经过租房，经过店铺，经过马路市场，经过交叉的街道，却始终没有进入那首诗歌的句子里，而即使能看见“现在是飘在晒着的衣物之上”的云，即使在靠近某个地方的时候有些许的悲哀，却还是和“如歌的行板”有着太多的距离，一种是诗意，一种是日常，一种是引用，一种是体验，无论如何它是在岔开的方向和道路上各自书写。而即使能够在骑行中找到若干年前的记忆，仿佛是向逝去时间的一次致敬，却隔着遥远的距离变成了一场行为艺术。

20分钟抵达，然后是停车，然后是上锁，然后是离开，而然后的然后的然后，便是逆反整个过程，再次回来，再次开锁，再次骑行，再次回家，“总是这个样子”会从道路的这一侧回到另一侧，从日常生活回到另一种日程生活，而那个时候，不仅没有了那些必须经过的地方，也没有了“飘在晒着的衣物之上”的云——起风了，天暗了，而且下雨了。突然的袭击，猝然的降临，只好下车，躲在那一角的屋檐下，听瓢泼大雨砸落在地上的声音，一种动态的暴力，一种必然的阻止。

停留在那里，不是为了听风的声音，不是为了看雨的阵势，不是靠近铁道，却正在经历一种“悲哀”：有方向，有路线，甚至有工具，却总是被阻碍在无法突破的地方，有一句诗歌有什么用？有手脚的力量有什么用？有超越身体的行走方式有什么用？没有伞，没有雨具，世界就以一种包围的方式禁锢前进，或者后退。而等到大雨停歇，快速骑行而离开这个屋檐，却遭遇另一种悲哀：后轮上面没有盖板，地上的污水便被带了上来，及裤脚，及屁股，及后背，触摸上去，是湿湿的感觉，是脏脏的感觉，不是因为没有保护，那自行车从来不应该出现在有雨水的道路上。

变了环境，变了方式，从晨间到黄昏，从晴朗到雨后，从诗歌到现实，日常生活的所有细节都不是为了抒情，不是为了怀旧，甚至不是为了到达目的地，而在我的路上，当手脚被架设在那金属杠杆和轮轴上的时候，其实也是一次离开大地的方式，所以没有国民小学，没有锯木厂，没有苏阿姨的园子，没有邮政局和网球场，没有向西的车站和铁道，只有云，阴暗的云，下雨的云，以及不再写进诗歌里的云，甚至从来没有携带诗歌出门的云——191页的书签永远插在昨天的阅读里，而街道从来没有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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