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8-02《艺术的告白》:重要的永远是有没有完成
但秋天的时候,我仍然完成了一幅新的三联画,明年10月在马德里可能会有一个展览。过几天,我会去马德里。再看看。
——《三次谈》
最新完成的一幅三联画成为了弗朗西斯·培根的最后一幅三联画,1991年的马德里展览也成为培根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展览,当然,他和米歇尔·阿辛博的访谈也成为了他最后一个访谈:1991年10月的马德里展览之后,阿辛博原计划在他前往巴黎之后继续访谈,而培根也有了在巴黎举行画展的打算,但是1992年4月28日马德里之行还没有真正结束,培根就在马德里去世了。
在4月底的一个星期二下午,阿辛博回忆说自己正在巴黎一家出版社的办公室,朋友打来电话告诉了他这个噩耗,阿辛博的第一反应是:“天呐,不是他该多好,一个这么和蔼的人。”在阿辛博看来,培根是一个善良的人,有着真正的慷慨心灵和精神,有着难以置信的简单和温暖,而对于他的去世,阿辛博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因为他知道培根一直以来在和疾病作斗争,哮喘伴随了培根一生,晚年还受困与严重的肺病和心血管疾病,是疾病导致了他最终的死亡。在阿辛博看来,培根尽管年老多病,但是他是“一个绝望却从不曾放弃的人”,这个悖论式的说法也是培根对自我的评价:“绝望的乐观主义者”。
就像他在最后接受阿辛博的访谈时,阿辛博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你有一段时间没有举行画展了?”培根于是说起自己新创作了一幅三联画,说起明年要在马德里举行画展,更重要的是,他计划在自己最喜爱的巴黎举行展览,“我爱蒙特卡洛,我爱巴黎,爱到当我在那里有一个工作室时,我无法按照预期的那样工作,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出门,仅仅是为了看这座城市。”不仅仅是为了举办展览,更是为了在最喜欢的城市散步,为了在最喜欢的城市看望朋友——比如莱里斯。最后一次访谈里,培根在回答这个问题时,隐隐中感觉到了疾病带来的不安,“有段时间我真的病得很重,甚至这个冬天,我的情况也一直不太好。”培根肯定已经感觉到了这种“无法像我预期的那样工作”的状态将给自己带来什么,但是他依然对未来的计划充满了热情,这就是阿辛博所说“绝望却从不曾放弃”,而对应于培根在此前一次访谈上的说法,那就是:“重要的永远是有没有完成。”在他看来,艺术也好,生活也好,未完成所要抵达的就是意义,而人生就是为了完成这些富有意义的事,“让自己的人生充满意义已经是很罕见了,如果做到了,真是好极了。”
没有看过培根的画作,也不甚了解他对艺术的态度,阅读过吉尔·德勒兹的论著《弗兰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起初以为这个弗朗西斯·培根就是近代经验论代表人物的培根。的确在英国历史上著名的“弗朗西斯·培根”就是近代的培根和作为画家的培根,画家培根之所以引起德勒兹的关注,是因为他是一个打破常规、风格独特、极具创造性与颠覆性的画家,他的画作以粗犷、犀利、暴力、如噩梦般的图像著称,在世界艺术史上占据着独特的地位。而在和阿辛博的访谈中,培根也说到了这个和他名字一样的著名政治家、科学家、哲学家、发明家,而他们之间还有一段家族“史话”:培根受到莎士比亚的影响,他认为自己的艺术创作“一直不断地返回到莎士比亚那里”,而在他小时候关于谁是莎士比亚有过众多的质疑,其中一个说法是:“隐藏在莎士比亚这个名字背后的那个人是弗朗西斯·培根”,弗朗西斯·培根是文艺复兴者,还差点发明了冰箱,而据培根的父亲说,弗朗西斯·培根跟自己的家族有关。
身为画家的培根和文艺复兴者培根有着相同的名字,这种家族关系是不是培根得名的原因?培根没有说到这一点,但是当他说到17世纪的培根,从培根身上看到一颗自由的心,言语中有着太多的崇敬,而作为画家在艺术之路上永不停歇的培根,似乎正是继承了这种自由精神,实践着“重要的永远是有没有完成”这句箴言。在半年之中阿辛博和培根进行了三次访谈,说实话,这三次访谈都比较简短,相关的话题没有更好展开,提供可解读的信息也不多,而且从访谈看,虽然阿辛博是培根的朋友,但是对话总是会有错位的感觉,阿辛博引出的话题培根却并不沿着他的思路,而是按照自己的逻辑,这种错位发生在问和答之间,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制造了张力,意味着有更多隐藏的信息可以被解读?
在第一次访谈中,阿辛博就问起了照片和绘画之间的关系,或者询问的是那些照片对于艺术创作来说具有什么作用?培根直接回答说:“照片对我而言只是记录。”照片甚至是某种图示手法,所以培根说自己对图示没有什么兴趣,他还告诉阿辛博,“创作的时候,我不想见人,甚至模特。”照片对自己有用,但是这种有用仅仅是一种手段,所以曾经是室内设计师的培根也讨厌装饰画,他认为装饰就是绘画的对立者;所以曾经是厨师的培根在巴黎看了毕加索的绘画之后有了“我要去画画”的打算,也在埃里克·霍尔的帮助下走上了绘画之路。培根认为毕加索的绘画对自己影响很大,“在我看来,他是这个世纪的天才。”但是他也指出,毕加索后期的绘画有点过去漫画了,所以他不喜欢毕加索立体主义时期的作品,因为这些画作“装饰性过强”,只是一种变形,只是对非洲艺术和塞尚画作的混杂,“这个时期的他对我毫无意义。”
编号:Y34·2250705·2326 |
所以当阿辛博问他:“是什么成就一幅画?”培根的回答是:“没有人值得知悉。”当阿辛博问“绘画出自哪里”?培根的回答是:“谁知道呢?”可以看出,阿辛博提出问题总是希望有一个详细的回答,总希望答案在预设的问题里,甚至总希望有专业的阐述,但是培根似乎只是简单作答,和他的别具一格的画作一样,培根似乎总是站在自己的世界里,可以说是不管他人议论和评价的自信,也可以被看作是自我中心主义的自负。但是关键是,培根总是以一种否定来回答问题:不喜欢照片,不喜欢装饰性绘画,不喜欢毕加索变形和混杂的作品,也不喜欢模特,不想见人——这样的否定是不是意味在一种并不定性、也不追求确定性的“没有完成”的状态中?
在第二次访谈中,培根似乎以肯定的方式回答了阿辛博的一些问题,比如说到了直觉,阿辛博继续第一次没有得到满意答案的问题:“绘画来自哪里?”培根认为,作为一个画家,最主要的问题是“创造出他凭直觉所能看到的东西”,但是直觉总是很难完全企及,在这种状况下,“我在我自己的孤绝之道上,依着直觉,上下求索。”培根对直觉的肯定就是一种对于问题的肯定回答,他还举例说自己在1946年创作一幅风景画时,想画一只旷野的飞鸟,当他在画布上点了一大堆参考印迹之后,“突然地,就看到画布上有形状开始显现”,在培根看来,这就是直觉的出现:他本来是要极力去寻找的,但是它却突然发生了,也就是说,直觉不是画家发现的一种灵感式呈现,而是“它们将自己施加于我”,画家从寻找的主动者变成了被施加的被动者,而这就是直觉做强烈的体现,“它非常出乎意料地发生了,像是一场意外。”
培根说到了直觉,举例了直接的降临和施加,而阿辛博对于这个“出乎意料地发生”的直觉还是充满了好奇,“你认为直觉是什么?”但显然这个问题本身也是在破坏对直觉的阐述,所以培根又表达了自己的否定看法,“我不觉得解释是必要的,无论是绘画,还是其他艺术领域,比如诗。”因为直觉,所以拒绝解释,因为拒绝解释,所以一切的批评在他看来只有唯一的一种:自我批评,“这里发挥作用的批评意识是发现的能力,发现什么是可能的,发现可行的路,从画布上已成的地方出发,抵达最好的最终画面。”所以后来者不会真正读懂自己,更不应该解释作品,培根将艺术表达为这样一句话:“画是要去看的,诗是要去读的,音乐是要去听的,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不为理解,也不为知道,而是为了感受。”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让直觉有一天施加于我的最有效办法。
可以说,培根在访谈中的态度也是一种直觉式的,所以面对阿辛博的发问,他总是拒绝解释,总是以否定回答:阿辛博问:“你依然拒绝一切形而上学?”培根回答:“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阿辛博问,你怎么看融合不同艺术的表达形式?培根回答:“我对此真的没什么兴趣”;阿辛博问:“你如何定义自己?”培根回答:“也许可以通过我不喜欢的东西来定义。”曾经被超现实主义画展拒绝,培根说:“我不是一位超现实主义作家。”对于宗教,培根认为:“所有与宗教过近的东西,我都不喜欢。”不喜欢立体主义时期的毕加索,也不喜欢爱尔兰作家贝克特那些过于体系化、过于聪明的东西……培根以否定的态度拒绝这些阿辛博希望肯定的东西,这种访谈的错位更让培根成为一个“绝望的乐观主义者”,这可以用他所说的一句话概括:“我自己所经历的一直是彻底的孤独。”
所以,当面对有人说他的化作充满了暴力,培根的回答是,一方面他认为自己的化作中没有暴力,“我完全没有觉得它们是暴力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如此认为。我从不寻求暴力。”另一方面他又认为生活本来就充满了暴力,“我们无时无刻不被暴力侵蚀,时至今日,无数的图像从四面八方向我们飞来,暴力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实际上“暴力”在这两个面向中也是错位的,培根虽然说没有觉得自己的作品充满暴力,但是他又认为喜欢毕加索就在于喜欢他的暴力,“它们生产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感冲击力,因此是暴力的,并且是一种壮观的暴力。”暴力在这里就是一种建设性的力;而培根又说这个世界充满了暴力,那些图像是暴力,照片是暴力,装饰性绘画是暴力,暴力无处不在——培根似乎在用自己画作中的建设性暴力来抗击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暴力,而以此守住自己的世界:一个孤独的世界,一个否定的世界,一个直觉的世界,“我们通过观看学习。那才是你要去做的,去看。”
培根标志性的三联画也许是他“艺术的告白”中的真正表现形式,这是对他喜欢的电影艺术的某种借鉴,“更多是对诸如电影中存在的连续画面的回应。”所以他不喜欢古根海姆展览中将自己的《基督受难》三联画放在一个框架上,他称之为“荒谬”,“我希望它们分开展示,我的其他三联画同样如此。”只有分开,才能体现一种三联画的组画意义,才能有一种时间的流动感,“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是组画。先是一幅,然后是另一幅,最后还有一幅。一幅接一幅,赋予了卷轴画的节奏。”或者当培根将他最新的三联画送到马德里展览,也是关于创作不止的一种想法,或者当马德里的展览成为一生最后的展览,对于艺术不停地追求在三联画里不正是一种“未完成”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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