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02 《蜘蛛巢城》:欲望如惨烈的战场
“人的欲望,就如惨烈的战场,从古到今,都永不变改。”苍茫的天地间,歌声徐徐响起,当蜘蛛巢城已陨落,当权力之争已散去,在看不清的世界里,欲望却如鬼魂一样笼罩着,“看那充满欲念的古城遗址,游魂野鬼,依然徘徊不前……”
改编自莎士比亚的名剧《麦克白》,当黑泽明将故事的背景放置在日过战国时代的时候,这种移植却是为了凸显人被欲望驱使而呈现的惨烈状态,从风沙漫天中拉开帷幕,便是一个纷争的时代:北关镇守藤原兵变,五号砦和四号砦遭到火攻,三号砦和二号砦正奋力抵抗有乾氏的进攻……当这些军情出现的时候,蜘蛛巢城的城主已经坐立不安,如果失手,那么自己将成为叛军和敌人的刀下鬼,当攻守结果不详,当粮草只能以喝粥的方式维持三个月,侯爷的世界里其实充满了某种恐惧,当议兵的时候,老将军建议死守,无疑命运已经失去了主动权。
敌与我,攻与守,城外与城内,在这风云变幻的战国时代,在朝令夕改的谋变之际,其实重点是忠诚与叛变之间的抉择,当城主失去主动,也就意味着权力的更替会成为可能,而谁会主导这一种你死我活的更替?当在紧张的局势面前一筹莫展的时候,形势又发生了改变,情报到来:二号砦和一号砦反败为胜,反叛的藤原开始议和。听到这个消息,城主松了一口气,而扭转紧张局势的便是鹫津和三木这两员大将,解救于危难之中,城主一方面下令除去议和的藤原,另一方面则召回鹫津和三木,授予他们军功。
在这个由战事紧张到危机缓解的过程中,城主似乎处在等待观望的被动状态下,是攻是守,是输是赢,完全没有自己的主动权,而正是这种被动,使得建立军功的鹫津和三元站立在重要位置,也为他们之后的命运沉浮埋下了伏笔。被召回授奖,他们两人飞起战马,当经过蜘蛛手树林时,关于各自命运的预言便出现了。这是他们熟悉的树林,却在大雨和大雾中迷失了方向——这便也是命运的一种隐喻,他们是军人,他们是武士,他们为战争而存在,但是却在自己的道路上迷失了。
| 导演: 黑泽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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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起点回到了起点,他们被困于一种循环的迷途中,而这种循环是不是意味着从普通武士变为战斗英雄,再从功勋之将变回为一般武士?或者是不是预示着从权力的高位将跌落在欲望的深渊?在从林深处,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继而出现了一间发光的白色小屋,而里面坐着纺纱的老妇人。在森林中出现这样的场景,对于鹫津和三木来说,就像看到了鬼魂,而这个老妇人就是鬼魂,她坐在那里唱起了一首歌:“人间多丑恶,既托生于世,贱如蝼蚁,尚且偷生。何必自寻烦恼,多愚蠢。人生若花,来去匆匆。终须也要化作腐肉骷髅。人们为了权欲,不惜欲火焚身,不惜跳入五浊深潭。罪孽囤积不散,到了迷惘的尽头。腐肉落土开花,放出芳香。可笑的人,实在太可笑了。”顾自唱着,实际上已经点出了欲望的罪恶,但是对于鹫津和三木来说,似乎没有对这些命运的注解关注更多,而是听到了老妇人对他们的预言。
“今晚将成为北馆的将军,不久将成为蜘蛛巢城的城主。”这是老妇人对鹫津的预言,“今晚将成为一号砦的守将,但是令郎会成为蜘蛛巢城未来的城主。”这是对三木的预言。两个人没有靠近老妇人,而当听到了各自的命运走向时,他们拿着武器走上前去,老妇人化作一缕烟而消失。这是真实的预言?当老妇人消失,对于他们来说,并非是一场梦,并非是一种幻觉,因为在这个消失的鬼魂背后,则是成堆的骷髅,他们保持着死亡的姿态,却无声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预言里的他们都将升任新的职位,这是作为武士最大的目标,但是当那几堆骷髅出现的时候,这两个关于未来命运的预言却又变得诡异,他们建立了赫赫战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权势,但是权势的背后却是成堆的死亡,而且,预言中最无法消除的矛盾是:鹫津将成为蜘蛛巢城的城主,那么现在的城主呢?三木的儿子会成为下一位蜘蛛巢城城主,那么鹫津呢?如果预言成真,那么鹫津就会替代现在的侯爷,三木的儿子则保则会代替鹫津,这就无可避免存在着权力斗争,甚至无法避免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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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巢城》电影海报 |
或者仅仅是一种幻觉,一个梦,在迷失的蜘蛛手树林里,在大雾弥漫的现实里,鹫津三木这两个出生入死的朋友,其实就是把这些预言当成并不真实的存在,而当他们最后终于离开了迷雾,面对蜘蛛巢城的时候,鹫津下马脱掉了身上的盔甲,说了一句:“太累了。”这完全可以看成是他们对于战争的一种态度,也是对于自我命运的一种解读,因为太累,所以不想进入权力斗争。但是作为一个武士,其真正的悲哀是无法摆脱现实,无法让自己挣脱权力的影子。
当晚回城城主奖励他们,鹫津被封为北馆的将军,三木成为一号砦的守将——这便是蜘蛛手树林中鬼魂预言的第一步,当预言成真,又如何摆脱?而且他们根本无法摆脱,甚至慢慢进入到核心。在这个过程中,鹫津的夫人浅茅成为主要的推动者,甚至她就成为现实中把他们推向权力斗争的鬼魂,日本能剧装扮的浅茅就是给人一种非现实的虚幻感觉。当鹫津成为将军之后似乎已经忘记了鬼魂的预言,但是浅茅却提醒他,当鹫津表达不会受到谣言蛊惑,自己内心清白不会觊觎城主的位置,“我应该为侯爷效忠。”浅茅却反问他:“如果三木将预言告诉城主了呢?你不杀他,那么他一定会杀你。”这句话刚落地,就有人报告,在城外发现了城主的部队,他们正在向北馆靠近,浅茅则告诉他:“他们行动了。”
在这个时候,其实预言已经退居在身后了,真正起到关键作用的是浅茅,也就是说,当幻觉现实化,就已经无法逃脱命运,而这种带着人性罪恶的命运完全是人自己走进去的。侯爷告诉他们要进攻有乾氏,将北馆作为大营,而在浅茅看来,这正是实现预言的最好时机。鹫津一开始不相信预言,一开始坚守着自己的职责,但是浅茅的话让他矛盾,而在矛盾中他终于成为权力的傀儡:在那个夜晚,鹫津从沾满了叛将藤原自杀的屋子里,接过了浅茅递给他的长矛,在犹豫中,在矛盾里,终于跨出了一步,而等他回来,他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又是浅茅接回了沾血的长矛,然后放在守兵的手上,打开大门喊叫到:“有刺客。”而在这喊叫中,鹫津也终于站起神来,奔跑出去,用剑杀死了所谓的“刺客”。
不是预言应验了道路,而是他们用实际行动制造预言,当侯爷死去,他们把阴谋嫁祸给他人,当他们追击谋反者,三木驻守的城门没有打开,又是浅茅,命令人抬着侯爷的灵柩来到城门下,而鹫津则高喊着“护柩回府”,城门打开,鹫津入城,而他在制造的预言里成为了蜘蛛巢城的城主。当这一预言再次“应验”,三木对他说:“鬼魂的话真准,只有你这样的猛将才能成为城主。”而这个命运走向的戏剧性体现在,祝贺鹫津成为城主的人是三木,而三木和他一样听到了这个预言,而预言的下一部分则是:令郎会成为下一个城主。也就是说,鹫津成为城主不是最终的结局,而是为他人做了铺垫,而在这个铺垫里,自己可能是一个牺牲品。
但是,在这个暗藏着杀机的过程中,鹫津也依然没有走向彻底的罪恶,他没有子女,所以一代城主之后,他希望自己能够将权力和平过渡到三木的儿子则保手上,这似乎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是又是浅茅,推动了下一个预言的应验,她对鹫津说的一句话是:“我怀孕了。”也就是说,这个城主的位置是不能拱手让给则保的,下一代才是继承者。而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则又破坏了预言,所以到这个时候,预言已经不重要了,甚至已经没有了意义,而无论是则保成为城主,还是自己的下一代继承,其中的矛盾就已经公开化了。
而随着三木的首级被砍,随着则保逃出城去投奔了有乾氏,随着叛军再一次向蜘蛛巢城进攻,权力争斗不仅公开化,而且走向了他最后的高潮。预言在何处?它只在人的幻觉世界里,无论是鹫津在宴会上看到变成鬼魂的三木,还是浅茅死于腹中的胎儿,都开始走向了另一种诡异,而在惊慌中,鹫津跑到了树林里,再次找到了鬼魂,问他自己的蜘蛛巢城能不能守住,鬼魂告诉他,如果蜘蛛手树林不移动,他就不会败北。鹫津回到蜘蛛巢城,让士兵们放心,自己不会成为失败者。在这个时候,鹫津就完全被妖言所迷惑,他的自大,他的盲目,已经把自己推向了悲剧的深渊,而浅茅在大军压阵的时候,竟然也无法摆脱迷幻,她不停地洗着自己的双手,“为什么那些血都洗不掉?还有血腥味。”其实那双手是干净的。
洗不干净的是她内心的肮脏,是欲望的罪恶,是对权力的崇拜,而当鹫津看见城外的树林在大雾中渐渐迫近的时候,他已经完全被预言所劫持,惊恐的他命令士兵出击时,却是向他射来的乱箭——终于孤身一人的鹫津,站在可以望见远处蜘蛛手树林的高台上,被自己的士兵乱箭射杀。这是弑君者之死,这是阴谋的破产,这是权力欲的溃败,而当鹫津死去,权力世界的争斗并没有平息,无论是则保的叛军,还是有乾氏的敌军,或者还将开始新一轮的争斗,而鹫津之死去,侯爷之死去,也都是弑君者最后的灭亡,而他们的命运印证了那个举行仪式的老者所唱:“古有先例,仕奉逆臣叛贼,必遭天诛,灭亡于顷刻之间”
背叛里没有了忠诚,权力中没有了信仰,所有的胜利也都是邪恶的,预言所预测的不是战局,而是他们的命运,而他们也并非是沿着预言之路走下去,而是在人性的罪恶中制造了预言,并将预言变成了现实,所以时代在变,统治者在变,城头的旗帜在变,但是欲望却不变,歌声响起,是对于古城遗址的永远喟叹:“看那充满欲念的古城遗址,游魂野鬼,依然徘徊不前……人的欲望,就如惨烈的战场,从古到今,都永不变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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