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02【“百人千影”笔记】让·科克托:用“诗人之血”写下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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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死亡的象征意义在于它只在最后一幕出现。
  ——让·科克托

死亡是一个事件:1963年10月11日,正在为巴黎郊外一家小教堂画壁画的让·科克托,突然听到了传奇女歌手皮亚芙的死讯,陷入悲伤的科克托心脏病发作,晕过去的他再没有醒来,这是猝然而至的死亡,它以死亡传递死亡的方式发生,这一事件也让74岁的科克托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死亡是一种象征,在他死去之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今天是我在世上的最后一日”,而就在三年前,在科克托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奥菲斯的遗嘱》中,在被密涅瓦女神的长矛刺中,他倒下时也说了一句:“今天是我在世上的最后一日。”

三年前自编自演了一个诗人的“遗嘱”,三年后以诗人之死画上生命的句号,三年前是电影的台词,三年后是真实的现实——是三年前的电影预言了这一次的现实之死?还是三年后的猝然完成了“遗嘱”的命名?死亡是一个事件,死亡是一种象征,对于科克托来说,死亡也一定是一首诗,就像电影中,诗人的死亡,是鲜血,是哀悼,是沉默,但是最后诗人重新起身,死变成了否定的不死,“我的朋友,因为诗人只会装死……”“装死”既是对死亡的一次完成,也是对非死的一次开始,而最为关键的是,死去而起身,真正获得的是关于诗人的定义——“奥菲斯的遗嘱”就是诗人的遗嘱,遗嘱由必死之人说出,而说出的那一刻开启的是诗人的道路,“诗是超越时间的。”科克托说。

所以,死亡成为了诗人最好的注解,在“最后一幕”出现的死亡中,诗人才真正成为了诗人——但是,在成为象征之前,死亡一定是在肉体意义上的,一定是对于生命的消解,而要成为诗人,要发现诗意,必然能够将死亡从现实推向永恒,在死的不死之中提炼意义,“诗是一种高等数学。不要忘了,诗几乎总是预言。”数学一塌糊涂的科克托将诗命名为一种超越现实事物的“高等数学”,就是在寻找它具有的预言意义,具有的非现实性,对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喊出和电影中一样台词的科克托来说,他一生经历的死亡如何从肉身迈向永恒?他写就的诗如何从抒情变成预言?他命名的诗人如何从现实达到非现实?

见证死亡、经历死亡,科克托说过,“我一路上不断有葬礼,这就是我的的悲剧。”死亡是不到10岁时父亲的自杀,他的父亲乔治·科克托是公证人的儿子,依靠年金生活,母亲欧也尼·勒孔德,则生于巴黎证券经纪人家庭,科克托就出生在巴黎这样一个家境优渥的大资产阶级家庭,父亲的自杀给他留下了第一个死亡的阴影,他变得反叛,认为自己是个很坏的学生,被贵族中学踢了出去,他也终于逃离了家,逃离了母亲,“我爱我的母亲,一个杰出的女人,但是她太强了,我不得不离开这个舒适的家。”在马赛的小混混堆里,在尼耶港的危险里,在付不起房租的酒店里,直到被警察捉住送回到叔父那里,可以说,父亲的死成了他一生无法摆脱的魔咒,科克托也用叛逆的方式回应着生命中的第一次“葬礼”。29岁的时候,科克托与当时只有15岁的雷蒙·拉迪盖彼此迷恋,被誉为“诗坛瑰宝”的雷蒙·拉迪盖写出了后来著名的小说《肉体的恶魔》,科克托也这段同性之爱进入了创作的高产期,仅在1922年,他完成了大量诗作、改编了《安提戈涅》、完成两个短篇小说,他们相偕旅行一起写作,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但是5年后,刚满20岁的拉迪盖死于风寒,痛不欲生的科克托称自己“心是空了”,无法从悲伤中摆脱出来的科克托染上了鸦片烟瘾……

父亲的死,爱人的死,构成了科克托人生中“不断有葬礼”的悲伤部分,而这些葬礼正是在科克托品尝生命之喜悦的时候发生的,“让·科克托生于1919年,出生时29岁。”皮埃尔·拉卡尔德曾经在《文学新闻》中这样注解科克托的“出生”,正是这一年,他遇到了爱,他写作了诗,“出生时29岁”便是用激情拥抱这个世界,“这位永远年轻的诗人总是需要变得更年轻!”但是出生对于科克托来说却是死亡的仪式,染上鸦片烟瘾是消极的做法,而环球旅行则是一次主动的逃离,就像在父亲自杀之后逃离优渥的生活一样,“逃离使人身心憔悴的忙乱和骚动,是一次洗涤”,这个不喜欢古怪、不喜欢新鞋新衣服、不喜欢上理发店、不喜欢用紫罗兰洗发剂或是葡萄牙洗发水的年轻人,似乎第一次发现了“世界在我面前走过”的惊喜,而这何尝不是科克托从死亡到新生的一次转身?

世界从面前走过,世界也必须被打开,就是在进入这个世界开始,科克托重新命名了自己:诗人,他创作了自成一体的绘画,他成为与俄罗斯芭蕾舞团合作的先锋艺术家,他创作了《可怕的母亲》等戏剧作品……“从诗人身上,我也看到了画家、音乐家、雕塑家、建筑师等等的身影。”但是他唯一称自己的就是“诗人”。科克托说,“诗,需要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去体会为什么要在此处用这个词。”科克托说:“将偶然、惊奇、回忆和秘密融合为一体,放在十二音步、头韵、韵脚的模具中,然后产生诗。”科克托说:“诗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既不是死的,也不是活的,它是一种高等数学。”在诗中成为诗人,电影也成为他诗人实践的一部分,但是,科克托不止一次地表示,“电影不是我的本行”,在诗的意义上,科克托所命名的只有“电影艺术”,不做电影而创作“电影艺术”,因为它是诗的坐骑;同样,他之所以选择成为黑人拳手的经纪人,“我想要体验诗也可以采用体育的形式。”所以他把自己的全部作品都称为“诗”,在诗之戏剧、诗之电影、诗之绘画、诗之评论之外,他还应该补充如下几类:“诗之书信”、“诗之新闻”、“诗之广播”。一切都是诗,一切都是诗人的作品,一切都是在寻找诗意,连同生命的出生和死亡,他借用萨尔瓦多·达利的“凤凰学”,让诗人在自焚与重生中成为涅槃的凤凰,“一个诗人必须生而复死、死而复生多次。”所以一路上不断有葬礼,也促使科克托完成了诗人的命名,开启了诗的凤凰涅槃之路。

而“电影艺术”之诗,对于科克托来说,也是在死亡之事件和死亡之象征中书写死亡之诗。1929年,一个先锋沙龙的常客询问科克托是否有兴趣合作一部动画片,科克托建议拍摄一部电影,当时他只是想为他的“消遣主义”提供证据,但是40岁的科克托拍摄制作的第一部电影《诗人之血》,却无意变成了先锋艺术的里程碑,它以实验态度和多姿多彩的诗意震惊世界,甚至在纽约的同一家电影院里放映了二十年,“这或许是历时最长的独家放映,也证明在我们的努力下,一个独特的观众群体慢慢形成,不同于为数众多的普通观众。”同一家影院放映二十年,是对于时间永恒性的最直接阐释,而电影文本《诗人之血》就是以一种“血”的书写方式在探讨着“艺术为什么要永恒”的命题,探讨着诗人之一生如何从流动到凝固中走向永生。

“第一章:诗人的伤口”,在“诗人之血”还没有出现之前,“伤口”便是成为诗人的一次磨砺,它是一张嘴——嘴巴张开着,正欲说话,却在手掌中心发不出声音。不说话的口,这是诗人在封闭世界里遭遇的失语;他把手浸在水里,水盆冒出了水泡,手在说话但却不是变成词语和句子,而是破碎的泡影;他踢碎了窗户玻璃,把手伸到外面,却依然没有声音——一种破坏式地有限面向外面世界,也无法找到自己的话语;他只能把手蒙在自己的嘴巴上,以一种自我对话的方式让手说话,但是自己的声音被自己说出,何来对话?“嘴慢慢衰老,他的手像得了麻风病。”而且再也无法摆脱了,他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扼着脖子,或者抚摸着身体,他想用一种挣扎的方式远离自我对话。

被封闭而失语的世界就是艺术的一种“伤口”,“每一首诗都是一幅盾形的纹饰,他等待着被破译。”诗歌里有作者的鲜血,有作者的泪水,当用鲜血和泪水创作艺术作品,在这里,诗人是自我选择的,他用创作的方式把那些物品都变成了纹章上的永恒之物,而永恒之物更需要被言说,“你以为伤口那么快会愈合吗?你必须去镜子里转一转。”而且,“你诗歌里写过镜子,为什么自己不试试?”诗人终于鼓起了勇气,爬上了那一只凳子,然后双脚挪过去,最后纵身跳到镜子里——镜子以扭曲的方式呈现着世界:扭曲的革命,扭曲的死亡,扭曲的舞蹈,扭曲的爱,以及扭曲的风俗。打开的镜子也是一个伤口,由此,诗人开始由伤口走向了流血的死亡:在走廊转弯处他看到了一只手,这只手给他的是一把枪:按照使用手册,“先握住枪柄,再打开保险,然后上膛,再把食指放在扣板上,对准太阳穴开枪。”

诗人听到了枪声,然后太阳穴里渗出了血,一种死亡的降临,是为了抵达“永垂不朽”的结果,从那如大海一样的镜子中脱身而出,用工具砸碎了聒噪的雕像——从流动到凝固,诗人之血,就是“诗人的一生”,生命走向永生,使艺术走向永恒。 但是科克托在《诗人之血》中阐述的诗人和诗,只是在一个完全抽象的本体意义上进行阐述,甚至从伤口到流血,还是一种基于肉身的痛苦性突围,最后矗立的烟囱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变成了废墟,这也变成了世界之物的一种围困:诗歌是物,艺术是物,诗人也许也是物。在《诗人之血》拍摄完成之后,科克托似乎远离了电影,直到17年后的《美女与野兽》,这是57岁的科克托执导的第一部叙事电影,这部电影和《双头鹰之死》以及《可怕的孩子们》、《可怕的父母》一样,科克托在电影中更多表达的是爱的可能性,而这些爱却总是伴随着死亡。

《美女与野兽》中的野兽死了,在死之前他说:“我是野兽,如何能证明我对别人的爱?只能死去。”死亡是对爱的证明仪式,死亡也是一种新生,野兽变成了阿弗南的模样的王子,贝拉告诉野兽的是:“爱可以把一个人变为野兽,也可以把一个丑陋的人变得英俊。”转变让野兽死去而复生,转变让野兽变成了英俊的王子,这是不是对于丑陋的告别?而丑陋的告别换来的是爱,贝拉爱着的也不再是“我的野兽”,而变成了“我的王子”:他拥有的是野兽的善良,是阿弗南的英俊,是王子的富有,当善良、英俊和富有构成了一个一体的存在,他无疑成为了贝拉爱的对象。《双头鹰之死》的片名就表达了死,只不过在电影中存在着两种死,爱情之死和政治之死,两种死亡混杂在一起,“双头鹰之死”也成为这种混杂状态的写照,当死亡最后发生,让·科克托的旁白是:“在警察和历史的目光来看,库拉恩兹的戏剧就是一个谜,因此就像我感觉的,爱情最终输给了政治。”

爱在转变的唯美中成立,爱最终输给了政治,在这两部电影中,科克托对于爱的探讨都是在一种世俗意义上完成,或者这种爱本身也并非是诗人之爱,而真正的诗人是“一个他几乎不了解的自我”,他是身上的神秘力量,自己却全然不知。所以在《诗人之血》近30年后,科克托开始拍摄《奥菲斯》《奥菲斯的遗嘱》,作为对《诗人之血》的一次遥远呼应,这两部电影均以古希腊悲剧被题材,将他热爱的所有元素——神话、情节剧、幻想——都最终整合到了一起,完成了关于诗人之爱、诗人之死以及诗之永恒的真正命名。奥菲斯的故事是一个神话,但是在《奥菲斯》中科克托提出的问题是:“我们的故事发生在哪里?发生在什么时候?”问题涉及的是时间和空间,当一个神话故事和具体的时间、空间有关,科克托其实是以反问的方式消除一种现实性:“传奇应该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那就随你们怎么理解了。”超越了现实性就是超越了传奇的文本性,它以更普遍的方式提出了传奇的意义:当奥菲斯和尤丽迪丝的故事在每一个人身上发生,它具有怎样的意义?

把一个古希腊故事的母本“移植”在由诗人咖啡馆、劳斯莱斯汽车、探长、《太阳报》记者组成的现代社会里,就是取消了传奇的时空限制,但是时间变了,空间变了,但是传说具有的寓意没有变。回到故事本身,奥菲斯拥有的是诗人的身份,他弹奏七弦琴带来的美妙歌声就是艺术的境界,诗歌和艺术是奥菲斯拥有的,但是正是他注重诗歌和艺术,甚至过分追求诗歌和艺术对听众和读者的影响,所以造成了“分神”,而这也是尤丽迪丝被死神带走的原因,最终让他们的爱走向了分化。这是爱的困境,诗的困境则是迷失,写不出诗歌、裸体主义、醉酒、争吵都是一种迷失,奥菲斯陷在收音机里不断重复的句子也是迷失,更大的意义上来讲,那些诗人咖啡馆里聚会的诗人,那些想要签名的诗歌爱好者,甚至围在奥菲斯住所旁边的反对者以及记者,构成了诗人这一身份的社会属性,它造成的迷狂、偏执和暴力,也是诗人的不幸。

所以诗人需要自救,诗人需要牺牲,诗人更需要以神话式的“看见”激活诗,在面对权力代表的审判法庭时,法官们的提问是:“什么是诗人?”奥菲斯的回答是:“不是作家,而是写作。”诗人不是一种身份,而是一种行动,一个过程,就像爱,是在死亡的长久历程中捕捉它的永恒,是在看不见之后发现“看见”的意义:因为奥菲斯回头“看见”让妻子消失,所以在“看见”的一瞬间真正的诗歌诞生了,它是爱消失的见证,它是进入死亡的序曲,它是在死亡中重新寻找爱的开始,由此,科克托的“看见”真正进入到了关于爱的永恒性表达中。在这里,死也成为看见的一部分,死神爱着奥菲斯,奥菲斯爱着死神,这种爱可以看成是诗人和死亡之间的共生关系,或者说死神并不是所有人的死神,它是奥菲斯的死神,而重生必须经历死亡,所以死神满含着泪水,看见奥菲斯死去,也看见奥菲斯新生,“看见”就是一种牺牲,“诗人的死需要牺牲”。

10年之后的《奥菲斯的遗嘱》,科克托让自己在场,就是让诗人在场,不仅仅是演绎上的在场,更是诗的一种抵达——诗如何走向真正的永恒?在电影中,诗人完成了两次死亡,一次是在教授的永恒子弹中回到了现实,它结束了“自掘的陷阱”,成为一个活在现在的自己;一次就是在密涅瓦女神的长矛中死去,它是现实被真正终结的标志。两次死亡,就是立下两份遗嘱,这一命题就是科克托对于“诗人之死”的终极阐述。什么是电影?诗人回答说:“电影就是石化了的思想的喷泉,电影使没有生命的东西复活,电影使我能表达现实,直到非现实。”诗人又补充了一句:“非现实是超过我们界限的东西。”什么是诗?诗人的回答是:“在创造诗的时候诗人使用一千种语言,它们既不是死的也不是活的……”诗是语言的创造,不死不活也是从现实到非现实的状态;什么是艺术?瑟盖斯特说:“艺术创造了它自己,艺术家发现它之前就已经存在。”花不是自然之花,是艺术之花,它早就存在,它就是艺术本身。

电影、诗和艺术,都是在死中不死,都是从现实走向非现实,这当然是一个过程,一条道路,一次经历,习惯于自我引用的科克托在电影一开始就注解了这个过程:“电影的独特魅力在于可以使人拥有共同的梦想,并让我们觉得电影就是现实,简言之,电影是诗极好的表达方式,我的电影就如脱衣舞,渐渐剥离我的身体,以展示我的灵魂,因为大批的观众渴望超越现实的现实。这种现实必将变成我们时代的标志。”而只有在死亡发生之后,在遗嘱立下之后,不死才会真正开始:诗人在路上看见了斯芬克斯,看见了俄狄浦斯,穿过神话和悲剧,获得了智慧和知识,获得了苦难之后的人性;诗人听到了摩托车的马达声,但那已不是“奥菲斯”中的死亡之约,他们只是现实中的警察;花也已经不再,被风吹走的只是一种艺术表达的对象;而名声呢?“路上认出的名人,不是因为他们著名才出现,而是因为他们起到了该起的作用,还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只有龋龋独行的自己,只有真实的警察,只有那些朋友,这一切都是最普通的现实,“今天是我在世上的最后一日”,但是对现实的观望才是诗人的态度,才是诗的领地,它是现实,却通向非现实,通向永恒的意义,一份遗嘱永远立在以现在为起点的时间里,在这份遗嘱里,成为诗人的科克托说:“因为,对我来说,只有一个永恒的现在!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

从1929年的《诗人之血》,到1950年的《奥菲斯》,再到1960年的《奥菲斯的遗嘱》,跨越31年的“三部曲”,也成为科克托从伤口到流血再到遗嘱的见证,它构成了关于诗的“总和”,也成为诗人的“自画像”,这个被称为“魔法师,魔术师,老年人和年青人的朋友,法兰西学院院士,穿着礼服的巫师,穿着花边袖口衬衫的导演,千面作家”的诗人也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死亡之遗嘱,在世上最后一日中又成为永恒的纪念,“有一天,有人问我,如果屋子着火了,我会怎么做,我回答:‘火。’”从燃烧的火里带走了火本身,诗人是诗人本身,诗是诗的自我,作品也永远是永恒的、不便的、唯一的、在死中呈现死亡的作品,“如果我的作品有资格的话,我希望在我的墓碑上写上:初次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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