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24《拆词》:去经历自身的空洞处
词语的秘密被词锁着
只积郁黑暗发酵的发作
讨论诗歌,就是讨论炸药
——《意义》
词语的外面是词,词锁住了词语的秘密,当词和词语构成了一种锁定和被锁定的关系,秘密就只能在“积郁黑暗发酵”中发作,而最终成为了“炸药”。一首《意义》似乎就传达了多多对诗歌状态的担忧,锁着的秘密在持续发酵,最终变成了爆裂的现场,但是当诗歌以炸药的方式爆发,是不是就是意义本身?似乎是一种否定,因为积郁也罢,黑暗也好,都不是诗歌本真的状态,它只是被锁着而想要突围才会有这猛烈的一击,而即使一击而释放,“意义”也是一种被人为赋予的存在。
意义到底何在?在探究诗歌意义之前,必定是撕掉塑膜,必定是取下腰封——那上面写着的是:“中国极负盛名的抒情男高音、当代汉语诗歌代表性诗人”,这是对多多的赞誉,几乎呈现的都是最高级,当腰封围住一本诗集,是不是被锁着的状态?当腰封被取下,名誉、头衔和称颂也被取消了,只有封面那行字还在:“写作,使恒古可以忍受”,这是引用自多多诗集中的一首诗《词如谷粒,睡在福音里》中的一句。象征意义在于:当被“锁着”的腰封丢在一边,当显露出关于恒古的写作,是不是就是在阐述“意义”?打开而阅读,那些诗歌会不会如炸药一般掀开一片震动的天地?
1996-2022,这是诗集收录诗歌的起止年代,也是多多探寻诗歌意义的时间历程,但是让人疑惑的是,诗集所选录的122首诗歌,只有一首诗歌写于20世纪90年代,即起始的1996年,这首名为《九月》的诗也是诗集的第一首,诗歌的主题是明确的,当诗人“某一个下午就这样回来”,他看到的是提前流泪的镜子,那眼泪是从过往一直在流的,而且流泪最后停留在诉说里:“母亲,你的墓地已如一匹斑马入睡/怎样召唤,马头也不再抬起”,这是对母亲的纪念,这是对逝者的怀念,“不再抬起”的现实里是无尽的哀伤。1996年的《九月》传递着多多的情绪,在抒情的背后表达着诗歌的意义。把1996年命名为一种“世纪末”情怀,对于多多来说,则更多是诗歌传统的书写,但唯一一首写于上世纪末的诗歌,其中传达的亲情并不是在诗集中孤立存在,同类的还有《给朱丽娅的歌》,多多想起那个藏于苹果叶间小姑娘的脸,想起那个永不结束的夏天,想起六支蜡烛念叨着的名字,“一双小木鞋留在秋千上/还在荡//为节省告别……”这也是对于过去的某种感伤;诗歌《你在多远处》,是在“我仍挨着你,等你”中注解了“祭日”,这也和死亡和怀念有关;《没有另外的深处》是一种“总是朝向前方”的哀悼,《唱唱不下去的歌》是在必历的山水和人世中相逢,《某种绿曾至家门》想起草皮屋顶的绿和“由血肉筑成”的孤独,《从飞翔盼五谷地带》则是在田野、麦地和沃土中看见了亲人们重合在一起的脸……
编号:S29·2231106·2024 |
母亲、亲人、墓地、田野构成了多多这些诗歌的一些维度,眼泪、哀悼、告别则明显在传递多多无法抑制的情感,在某种程度上,这里的多多是抒情维度的诗人,并且以一种外放的方式打开内心的门,而打开心门的目的是“回来”,“从这不归的地点/已能听懂河流的讲述//归于归来(《这是一条没有记忆的河》)”河流没有记忆,是因为记忆被河水慢慢带走了,但是没有记忆而寻找记忆,所谓“归于归来”便是回到起点重新探求一种精神的归宿,“我所有的词/压在这里,我所有的家//已在此汇合……(《从可能听到寂静的金耳朵》)”精神“归于归来”,家“在此汇合”,这便是多多在亲情的世界里寻找归宿的体现,但是很明显,这种寻找在现实意义上往往是伤感的存在,在《从童年到童年》一诗中,多多在梦里睡眠却是“与想哭的雷相遇”,多多在乌云中写作“只演奏孩子的心”,多多在一面更年轻的镜子里“反对自己”,不断地抗拒,不断地反对,是因为只想在“越来越老的童年”只识得单纯,不要成熟也不要人生的灯塔,但是在这种抗拒和反对中,多多的建构在于:“要造出灯塔的光……”而这也是他提出“归于归来”的最终意义。
“要造出灯塔的光”,也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复生,和“归于归来”不同的是,那光必定是朝向远方的,朝向更远的远方,但是远方未必是人生之成熟或年老,一种本真的状态是光所照见的一切。在这一类抒情之外,诗集中还有另一类诗,那就是向外走向异域的诗,常年在国外的多多写下了《巴黎的庙》,巴黎和庙的组合体现的是一种文化的差异,“院内只有鞋,不见人/修炼者散发的气息来自久远”,那一碗面,那四瓣桔子,那长出百合的鞋,都是“庙”文化的体现,而当塞纳河的水带走了谈话,埃菲尔铁塔奏响久违的声音,“当下无求/已无由进入经卷的厚度”;多多还写下了《去撒玛洛》,在“种植者和养殖者都靠近生活”中,大棒棒舞向“我们开始的时间”招手;写下了《姑娘说:美丽的雾》,在美国的空旷中看见了草原深处的力量,仿佛看见了远古的黄昏,闭上眼睛便是一种心灵的体会;写下了《在图博格墓地》,瑞典北部小镇的墓碑上刻着编号,街上却没有喧哗甚至没有人,“我看表,看到一个更远的地方”……东方与西方,逝去和现在,空旷和合眼,以及活人和墓地,构成了多多身为观察者的多种维度,而向外更是向内,异域世界的别样对于多多来说,也是为了“归于归来”,也是为了“在此汇合”,甚至也是为了“要造出灯塔的光”。
必须回到意义本身,那些逝去的人和物,那些流走的时间和记忆,那些越来越老的童年,多多的感伤和怀想,构成了意义本身,而身为诗人,多多显然并不执着于对这些意义的寻找,他知道“归于归来”的真正目的是回到诗歌本身,所谓的意义可能正是人所束缚自己以及被束缚的那种“锁着”的状态:《朝一团扇形的火致敬》中他发现在“鸽群里,已再无诗人”,在《屋内》,他则发现“屋内,坐满诗人”,不管是“再无诗人”的空寥,还是“坐满诗人”的拥挤,都不是“归于归来”的状态,因为诗人都成为了那个被锁着的秘密,它被赋予了意义的时候也让诗歌成为了炸药,甚至诗人成为了歌者,《在语言的冰层下》中的歌者唱着唱着“把问题全忘了”,而歌唱应该是呼吸,声音应该不为意义留驻,当歌者忘记了问题,“猛禽又一次听懂了音符”,诗歌属于猛禽,属于自然,属于不为意义留驻的声音——在诗集不多直接言明“意义”的这两首中,多多几乎都在反对意义本身,这是一种掩盖了自然的意义,这是一种被锁着的状态中人为的意义,那么真正属于诗歌意义、诗人意义的又是什么,那就是声音本身,而这个声音就是多多拆词中的“词”。
2021年写就的《拆词》,“拆”成为了多多的一种态度,“拆开词的一半”,拆的动作是一种分解,是一种寻找,“读出最初的那个词——无家”,这是多多“拆词”的一种结果,拆词不是为了重新回家,而是“无家”,“无家”既是对家的一种否定,也是对家的一种建构,无家不是无,而是无中之有,“空白,翻江倒海”。在这里多多的“拆词”体现了两种维度,一种是对拆的行为解读,拆是解构也是建构,拆的指向就是诗的本体问题:什么是诗?如何是诗人?所以在这个本体问题的阐述中,多多必将把诗歌和诗人安放在曾经被锁着的状态下,为什么鸽群中再无诗人?为什么屋内坐满了诗人?为什么歌手把问题全忘了?《博尔赫斯的遗产》很明确指出了这一种再无诗人和坐满诗人的同一性,“在他不再是他时/他的模仿者肩扛两支大桨/把从白昼盗来的光贩运过去”,而博尔赫斯的态度便是:“他离去,为保持它”,这也就是诗人的“遗产”所在;另外一首诗《不知献给谁》则在最后喊出了“回到策兰”,“你的床在天上流血/因无法接受这给予//邀请我们每一个/邀请你自己”——博尔赫斯和策兰,构成了真正的“诗人”,一个是离去,一个是回来,他们都是为了让诗成为其所是。
让诗成其所是,就是让诗回到词的原点,“词”是了多多很多诗歌的题,《群词,词群》《词如谷粒,睡在福音里》《词语磁场》《向内识字》《无语词语》《词语从哪里来》……词是什么?词是诗的内核,“诗歌即进入词语,在人间寻找人间”;词不是供词,“没有词语,只有供词/而供词处处皆是”;词让写作恒古,词让世界永在。但是在拆词而让词回来中,词也是一次出发,这似乎就回到了多多的诗学之中:什么是回到词之原点的元诗?“无家”之无和无中之有如何体现和写作?为词语寻找居所,就是一种“家”的构造,而这个家又必须是“无家”之家,它“是其所是”的意义就在于:“以便让它们只是命运/去经历自身的空洞处”,所是就是所不是,就是在“空洞处”经历,就是“所识的,不见/所见的,不识”,就是“没有相遇/不记录,谓之见证”。
在拆字的回归和出发中,多多构筑的无家之家的诗学更多了一份禅理,这是“漫长,不敌一瞬/简洁,不如无声/工整,所以疏漏/断章,所以流传(《迎额头崩出的字》)”的辩证,这是“死后,就是以后”的哲理,这是“痛处是去处,已是诗篇”的深意,这是“已知即无知”的统一……死后是以后,痛处是去处,已知即无知,多多以一种禅理构筑了词本来的属性,书写诗应有的意义,是“无形之门”,是“不识之字”,是“不为之词”,而这一切反而是有,“创造,是无中生有的行动(《制作一幅画》)”但这种有又不是执著的有,锁着的有,意义的有,它是过程本身,是寻找本身,是写作本身,是词本身,“天空敞开了一会儿//深寂深处的波涛/已经涌上//上升到你自己(《词内无家》)”
但是当多多不断复写着这无家之家,不断阐述着无有之有,不断空出位置安放词,是不是反而变成了另一种执著,取消了某种具象和叙事,甚至连抒情也不见,在拆词而生产的词中间,词甚至有些过量了,它被堆积起来,它成为了复数,“词藏于数,在演算词/数安于无数”,即使是无语的尽头,即使“拟人而无人”,那对无名的命名,那对无物的完美统治,何尝不是多多内心的一种渴望?它最后也以锁着的状态保留了一个诗人的秘密——最后合上书,重新把腰封围住,“中国极负盛名的抒情男高音”和“当代汉语诗歌代表性诗人”的赞誉依旧刺目地成为对于多多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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