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24《离开的女人》:直到我们腐烂在街上
马尼拉的街是喧闹嘈杂的,也是寂静的,是灯火辉煌的,也是阴暗的,那光影的背后是独自为生的白发妇人,是捡拾垃圾的流浪汉,是忍受饥饿的乞丐,他们行走在街上,路灯拉出了长长的影子。而和这些边缘人生存境况一样的,还有从巴郎牙过来寻找儿子朱尼尔的奥拉西奥。对于杳无音讯儿子,朱尼尔只是一个能说出口的名字,只是印在寻人启事上的头像,30年过去了,和往事一样,他早已经成为一种逝去的符号,挡风吹起的时候,这个永远炎热的城市却一下子变得冷清而冷漠:那些寻人启事飘落在街上,四散开来,奥拉西奥踩在上面,以逆时针的方式一圈一圈地行走,重复,循环,似乎再也走不出这无望的寻找,也走不出自己被过去和现在毁灭的生活。
离开巴郎牙,乘坐轮渡,来到马尼拉,这是奥拉西奥和过去的一次彻底告别?那个雨夜,她和那里曾经帮助过的人告别,“我要去马尼拉找人。”在离开之前,她抚摸着那里孩子的头,念出一部小说里的句子,“我们如何让那些真相重见天日?独自一人会拯救她的灵魂……”其实,离开的这一幕早就发生,在监狱里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和那些女犯人坐在一起,摸着孩子的头,让佩特拉念小说里的句子。相同的一幕发生,其实过去远没有离去,那个真相在哪里?谁来拯救灵魂?相同的问题又一次摆在奥拉西奥面前,当她再一次决定离开的时候,其实和出狱时一样,看不到未来的模样,见不到最想见的亲人。
离开和抵达,在时间维度上其实是现在和未来,在监狱的生活是现在,在巴郎牙的生活是现在,前往马尼拉寻找儿子是未来,那么在呈现了现在和未来的时间里,她的过去又在哪里?入狱30年,对于奥拉西奥来说,过去就是30年前那段让人痛苦的记忆,由于奥拉西奥嫁给了里丹特,前男友罗格里斯对她进行了报复,栽赃了她让她锒铛入狱,从此离开了丈夫、儿子和女儿,失去了自由身,成了监狱里的犯人。奥拉西奥成为罗格里斯权力的牺牲品,这一段过去就意味着罪恶和痛苦。而在30年的监狱生活里,作为一名教师的奥拉西奥给犯人上课,普及知识,同时,她以布道者的身份救赎那些迷失的灵魂:她和犯人们一起做祷告念经,一起阅读,希望得到救赎,希望灵魂能够升华,而她在其中的书里写道:“如果你成为了好人,到天堂的步子就会少一些。”
实际上,在监狱里的30年,奥拉西奥就是在构筑一种现在的生活,那就是救赎和爱,这是对罪恶和痛苦的过去的一种遗忘,而救赎和爱在她离开监狱回到现实的时候,也得到了延续,甚至得到了加强。30年的牢狱生活为什么会结束?那个佩特拉在念那部小说时忽然被某个句子击中,她终于坦白了原委,原来奥拉西奥牵涉的案件,真正的凶手是她,而她坦白也正是因为奥拉西奥在狱中告诉了他们上帝的启示,但是在奥拉西奥出狱的那天,佩特拉却自杀了,她也许就是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洗刷自己的罪恶,让真相大白天下的时候拯救自己的灵魂。
佩特拉也是一个牺牲品,也正是因为最后还是换来了佩特拉的死,所以奥拉西奥在出狱之后几乎隐瞒了自己的所有信息:她回到自己的家里,告诉看守房子的帕翠亚不要告诉被人自己回来了,然后将地契和授权书给她,让她卖掉房子,而自己离开这里租住了一间陌生的公寓;她打电话给女儿弥涅尔瓦,告诉她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告诉她案件得以昭雪,但是让她不要告诉任何人自己已经出狱;而从弥涅尔瓦的口中得知,丈夫早已经去世,朱尼尔已经要无音讯,而自己也远嫁他乡——一个家在过去30年里已经支离破碎,加上她隐瞒自己的身份和信息,所有过去似乎都已经被埋葬。
而出狱面对这个陌生世界,其实对奥拉西奥来说,就是如何面对现在的问题,30年前的记忆可以被抹除?30年的监狱生活可以被埋葬?这些问题对于奥拉西奥来说,其实是一种矛盾,她找到女儿弥涅尔瓦的时候,就说出了30年前那起冤案的来龙去脉,也就是说,她以这样一种方式把罗格里斯推向过去的罪恶里,但是却不想在现在的生活里因为报复而留下新的罪恶——她说那天晚上想去杀了罗格里斯,但是路上碰到了癫痫病发作的尼德兰,这个变性人在路上狂舞,最后跌倒在路上,奥利西奥将她扶起,给她披上衣服,给她一些钱,最后那个刺杀罗格里斯的计划被取消了。
之后尽管奥拉西奥一直向驼背、捡拾垃圾的玛明打听罗格里斯的消息,也一度在教堂外面观察罗格里斯和神父的谈话,甚至在驼背的帮助下买到了一把手枪,但是她从此再没有实施过这个计划,是因为尼德兰癫痫发作而错过了那次暗杀?还是奥利西奥本就没有打算让复仇成为现在的主题?其实她一直是犹豫的,过去30年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失去了本来自由的生活,也使家庭分崩离析,这种仇恨也只有让罗格里斯消失才能得到偿还,但是尼德兰之出现,看上去是个随机事件,但是却是奥拉西奥放弃仇恨的一种必然——在之后她有许多机会杀死罗格里斯,她买那把枪说是自我保护,而真正的用意就是指向罗格里斯的身体,但是她还是会选择忘记仇恨,因为记住仇恨实施复仇,无疑使她再次回到那个罪恶和痛苦的过去。
导演: 拉夫·迪亚兹 |
所以现在对于奥拉西奥来说,就是要重新开始,以救赎和爱的方式活在现在。她帮助那个瘸腿的女人经营路边餐饮店,从没有顾客到顾客盈门;她在驼背儿子生病的时候,拿出钱让他带儿子去医院看病;她和捡破烂的玛明成为朋友,给她洗澡给她买东西;她出钱买了驼背的鸭蛋,给住在破烂房子里的胖女人和孩子们吃;她在尼德兰被人强奸之后悉心照料她,还送她到医院救治,鼓励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疗伤时,他们在房间里唱起《屋顶上的提琴手》主题曲《Sunrise, Sunset》……
卖鸭蛋养家的驼背,疯癫的流浪女玛明,被欺负的癫痫病易装者尼德兰,有一群小孩要养的拾荒妇人,瘸腿的女人,他们都生活在贫穷的现实里,他们都是边缘人,而这些人也构筑了1997年菲律宾底层社会的群像,包括那些呼吁政府不要拆除贫民区的示威者一样,他们的现在依然是痛苦的,依然是没有希望的,再加上当时菲律宾不断出现的绑架案,人们的安全感在丧失,这样一个时代是现在,却也是罪恶和黑暗的时代。所以在如此大背景之下,出狱的奥拉西奥其实扮演了一个救赎者,她用自己的钱资助他们,她用自己的爱温暖他们,就像她用自己的现在来救赎自己的过去,一个经历过磨难与不幸的灵魂,只有在爱和温暖中,才能寻找到自己的现在。
甚至,奥拉西奥就像是上帝的一个使者,传播着信仰。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也唯有上帝才是他们唯一的寄托,但是在遭受一系列生活的打击之后,他们其实是徘徊的,甚至是质疑的,驼背就曾不止一次地问奥拉西奥:“你相信上帝吗?上帝真的能一视同仁吗?”作为一个每天挎着篮子在黑夜里沿街卖鸭蛋的老人,他的父亲就在街头被人杀死,他每天就在等着自己的仇人出现;他告诉奥拉西奥,罗格里斯住在那个深宅大院里,出入都有豪车,都有保镖,“他们是这里的国王。”和罗格里斯也因为自己的权势,出钱给教堂,也成为神父身边的人,那么,上帝是不是只看重金钱,只和有钱人来往?
奥拉西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他钱,那天孩子生病得到了奥拉西奥的钱之后,驼子很激动地问她:“你是上帝派来的吗?”爱让他重新恢复了信仰,就像以前也是孩子得病,他想用自己的牺牲来唤回孩子的安宁,从山上跳下去他没有死,回到家才知道孩子真的好了,那一刻他说我相信上帝相信神迹,而这一次,他恢复了信仰,奥拉西奥就像一个救赎者,带给他们人生的希望。甚至,现在,连罗格里斯也似乎在一步步走向自我救赎,他在神父面前忏悔:“那不是我,那是我的伪装,我伤害过很多人,搞砸了很多人的人生,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一个好人?为什么无法和自己内心的恶魔斗争?为什么我的内心充满了仇恨?——我无法反抗。”
一个有权有势的人,一个曾经作恶多端的人,开始忏悔,也就意味着他区分了过去和现在,区分了罪恶和善,所以对于每个人来说,现在都应该是救赎,都应该是爱,都应该和过去告别。但是过去真的能彻底遗忘?救赎和爱真的能消除罪恶?奥拉西奥是矛盾的,带着过去的影子,她其实陷在一种未知中,而这种未知根本不在现在,而是在未来——当过去是罪恶和痛苦,现在是救赎和爱,未来就应该
是解脱和希望,但是希冀用个体的爱来消融残酷现实的想法,根本就是一种乌托邦,未来不是被隔离在过去和现在之外,它带着过去的影子,带着现在的矛盾,它注定是一种迷失。
为什么玛明在说出“这里到处是恶魔”的时候再次疯癫地跑离了奥拉西奥的家?为什么罗格里斯在神父说去忏悔室把细节都说出后,他反而戴上了墨镜笑着拒绝了?为什么广播在播放菲律宾绑架案件频发的新闻时,播送了一条印度特丽莎修女逝世的消息?而这种无法走出过去,无法看见未来的矛盾充分体现在尼德兰的抉择上,她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这是性别上的模糊;她说自己出生时,母亲转动了旁边的地球仪,于是在停下手指的位置给她取名叫“尼德兰”,这是命名的随意性,而在被奥拉西奥照顾之后,她终于听说了奥拉西奥的痛苦往事,然后趁着奥拉西奥喝多了酒拿走了她的枪,然后在教堂里杀死了罗格里斯。
她杀死了奥拉西奥30年来的仇人,目的是为了感恩,但是当以爱的名义再次制造死亡的时候,是不是变成了一种悖反?她没有在警察和律师面前说出奥拉西奥的名字,甚至还在审讯时报了自己曾经的真名,拿出了象征女性的乳垫,涂抹了口红,整理了下体,然后微笑着面对法律体系,这是最后的自我认同?回到了过去,不是回到起点,而是制造了新的罪恶,带来了新的痛苦。而被感恩的奥拉西奥呢?她或许已经放弃了暴力,或许希望用爱来感化所有人,但是为什么她会去买枪?为什么告诉尼德兰自己的冤屈?一种逃不了的宿命,其实控制着他们,就像尼德兰自己所说:“我只想到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我怕上帝,所以不能自寻短见,只能慢慢死去,就像落叶一样,在街上慢慢腐烂。”从他乡而来,隐瞒自己的过去和名字,就像奥拉西奥;不想自己杀死自己,是因为上帝不允许毁灭生命,这是不是也是奥拉西奥对于生命的态度?而因为家里人不要她,就像被抛弃了一样,是不是也是奥拉西奥一家无法弥合的伤害?
尼德兰用奥拉西奥的枪杀死了奥拉西奥的仇敌,这只不过是一种替代,但是对于奥拉西奥来说,现在的救赎和爱并不能带来未来的解脱和希望,就像她曾在监狱里教孩子关于过去式和将来式的句型转换,它们只写在黑板上,只说在嘴巴里,而现实的残酷从来不会像句型一样简单。离开巴郎牙来到马尼拉,离开现在面向未来,她依然在徘徊,在痛苦,在无人的街上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家,儿子朱尼尔只是安慰自己的一个符号,苦难和不幸在不断重演,踩在寻人启事上的脚步在不断循环,最后连那一丝的安慰也随风飘散,就像命运里没有方向的存在,终归以腐烂的方式被埋葬。
《离开的女人》电影海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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