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09 《吉娜·嫉妒》:真正的故事必定发生在过去
“那我是怎么死的呢?我会死于什么呢?
“死于海难,”吉娜平静地回答。
——《吉娜·第七章》
死于迷宫开始的42页?死于42页和43页组成的封闭结构里?当经历了42.195的奔跑之后,一枚书签被抽离出来,却没有那子弹射中的洞眼,也没有锋利书签留下的血迹,一切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在插入和抽出的过程中,时间却像死亡已经抵达一样,写进了两部小说合在一起的那本书里。
“错开的路面当中的一个红色空洞”,这一句话依然写在扉页上,作为一种开场白,我一定会以重复的方式闻到那里面关于死亡的气息,再次翻阅,把43页之后的故事按照时间顺序组合起来,但是直到如书中所说的那部“手头的这部99页双行距打字文本”醒目地出现之后,我才意识到真正在路面当中错开的不是“红色空洞”,而是真切的时间。在被搁置了4天之后,继续那个故事,在时间上是一种缝合,第一句:“不存在任何东西——我指任何确切的证明——能让任何人将西蒙·勒戈尔的故事纳入纯浪漫小说之列。”最后一句:“他们客客气气地截住了这位过于好奇的治安警察,并重新把他带回他原来待的地点。”从序言到尾声,从起点到终点,上面有手指留下的记号,有目光扫过的印痕,一个故事完整或不完整地停留在最后的句号里。
但是,“手头的这部99页双行距打字文本”仿佛真的来自阿姆斯特丹路21号的租住的房间里,遥远,神秘,无名,甚至就像一种虚构深入到现实里,在《吉娜》结束之后,是《嫉妒》,而这重新开始的故事却早在一年前就被阅读了,于是,在时间那“错开的路面”上终于留下了一个红色空洞,一个被阅读的故事如何再次在新的时间被翻阅?一年前,时间仿佛也封闭在固定的结构中,那也是一个二月,也是一些黑夜,也是A和X,也是男人和女人——“也是”根本没有在意料之外,就像《嫉妒》呈现的那个文本一样,早上摆出的三张椅子,托盘里的三只玻璃杯,餐桌上的三套刀叉,卧室里的三个窗子,盘子里的三只炙烤飞禽,阿X倒酒放入其中的三块冰,永远的三个人,永远的确定。
以及,永远的过去,我的确没有再次阅读“99页双行距打字文本”之后的《嫉妒》,很明显,因为已经完成的阅读,不需要重新赋予时间意义。但是当第三张椅子的主人缺省,第四张椅子的主人缺席,在那个被暧昧笼罩的故事里,是不是故意错开了时间和人物?文本在过去被阅读,却以现在进行时的方式发生着,“现在,从花园到露台以至整幢房子的周围,夜色越来越黑,昆虫的呜叫声重新响起。”而在其中充满了无数的“现在”:“现在,柱子的阴影”“现在,露台西南角”“现在,副司机的声音”“现在,柱子的阴影”……并非是列在目录里不同的“现在”,现在复活,是用此时此刻的记叙来续接一个正在变化的故事:“这样,此时此刻,房檐犄角的影子和两面墙与地面形成的夹角正好重合,而且都是直角。”
| 编号:C38·1980307·0428 |
是死亡,死在生之后,可是为什么西蒙会问到“我是怎么死的呢?我会死于什么?”西蒙到底站在时间之前还是事件之后,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如何会死,一定是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死永远是将来时,但是西蒙却活在死亡之后,那个问题被活生生问出,又被活生生回答,似乎死亡就像是早就预料的事,甚至变成了无关死的一场游戏。错开的死亡,错开的时间,其实是错开的文字,在“这部99页双行距打字文本”里,“所有的动词按传统的四种变位程序插入其中,其次,还清楚地指出了带始动词的缀动词和不带始动词的缀动词之间的对比。”这里有直陈式现在时,有未完成虚拟式,有将来时,有条件式,也有自反代动词,有惯用语动词,在阿姆斯特丹路21号的房间里,用就打字机打印的文本,为什么要做动词的对比,为什么要对时态和语式进行严格地归类,为什么把关系代词放在了结尾部分?而在时态和语式之外,这八章所叙述的故事里,那个叫西蒙·勒戈尔的人真有其人?护照上写着鲍里斯·柯尔希芒,出生于基辅,工作室电气工程师,但当警察说护照明显是假的时候,西蒙的身份终究是个谜,那么,以西蒙的名义写就的这个文本是不是也是一个可能是伪造的谜?
时态和语式被改写了,身份成了谜,“与传统的现实主义规则相比,这里发生的种种事件的可能性几乎永远显得太小。”但是在其他没有线索的情况下,留下的文本或许是唯一的证据,或者是唯一可证明西蒙是一个存在的人,证明的最常用手法就是带入一个“我”的世界。第一人称,单数,就是关于“此时此刻”的存在,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应该在“我”的世界里呈现某种真实性:“我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6点30分。天几乎黑了。库房没有关,我推门进去,门没有装锁。”从第一句开始,“我”进入,“我”发现,“我”行动,“我”记叙——而且把确定的6点30分放在“我”的面前,还有什么是错开的?
我在库房里看见了那个叫吉娜的美国女人,我在时装店橱窗里看见了塑料人体模特,我在餐馆里遇见了女大学生,我在抄近路的时候遇到了男孩,我在房间里发现了女孩,我在大厅里看见了那么多拿着探路棍戴着墨镜的盲人……此时此地,都有一个我,而当我取代了“西蒙”这个名字的符号,我一定无法逃避时间。但是看见、遇到、发现等第一人称亲历的动作,为什么越来越不真实?吉娜在库房里说话,但后来被发现的只是一个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人体模型,说出的美国口音只是边上扬声器发出的声音,那么吉娜是不存在的幻觉?“简·弗兰克般的甜美微笑纯粹是我想象的产物。”而之后却又如镜子一般看见了一模一样的人,她是女人,她穿着竖起领子的雨衣,她戴着一副墨镜,而且她也开始说话:“你必须始终以‘您’来称呼我。”
“您”变成我对于女人的称呼,在对话中,它就是一个和我一样活生生的存在,即使我被她称作是“你”,也丝毫不能动摇这种人称带来的真实性,“所以你得接受任务,没有什么可讨论的。提出问题或妄加评论都是徒劳。你按我们要求的去做就完了。”我被推向了一个不知道内容的任务中,未知而神秘,是不是就为了消解真实性?那个在餐馆里的女大学生,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任务?为什么会提醒我要迟到了?几乎是随机性选择的餐馆,却进入了必然的程序中,她到底是谁?而且她在对我说话是也用了“您”:“现在7点零5分。您要迟到了。”而当我抄了近路却跟踪从阿姆斯特丹来的旅行者,却在路上看见十岁的男孩跌倒,跌倒却像死了一样,他是我执行行动中必然出现的人物?当我抱着男孩到房间里,发现跌倒而死亡又像是一种虚构:“所以,起先我想这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戏是他自己一手导演的:他假装昏迷,但我转过身背对他时,他便动了。”
真实而错开的情节根本没有完,在房间里出现了小女孩,她说“让不是我哥哥”,她说“他昨天就死了”——又是提前到来的死亡,那么跌到何以在死亡之后发生?“眼下是这样的,经常死。在这之前,他能活好几天。”女孩的解释,把死亡带向了时间之外,而且女孩的妈妈不回来了,爸爸死了,一家人都在时间的游戏中消失,甚至错开而成为一种诡异的事,“让不是我的哥哥,他是我的丈夫。”再继续,我读到了吉娜给我的信,信上说:“阿姆斯特丹来的列车是条假线索,旨在搞乱蛛丝马迹。真正的使命从这里开始。现在你们已经认识了,孩子们会领你到你们该一起去的地点。祝您好运。”而女孩向我传达的信息是:“现在,我们的爸爸就是你。我是玛丽·勒戈尔。他是让·勒戈尔。”死去的小男孩直起了身子,小女孩变成了玛丽,而自然,我变成了西蒙·勒戈尔。
但是当西蒙·勒戈尔在一封信里成为我的名字,玛丽却又对我说:“你是俄国人,因为你的名字叫鲍里斯。你和大家一样爱喝啤酒,鲍里斯·勒戈罗维奇!”而那个在餐馆的侍者却和遗像上的法国海军士官一模一样。海军士官死于海难,却在餐馆里复活,俄国人鲍里斯也死了,却变成了信里被命名的西蒙·勒戈尔,那么我是看见了自己,还是变成了虚构中的人物?“你不会讲故事,一个真正的故事必定发生在过去。”这是玛丽对我说的话,似乎就解开了这重重的谜团,真正的故事发生在过去,而现在呢?从6点30分的库房,7点05分的餐厅,以及即将到来的晚上,还有什么是确定的时间?在不确定的时间里,西蒙、鲍里斯,侍者、让、玛丽,以及吉娜,谁是真正的故事里的人?
所有的时间,所有的人物,其实都在“真正的故事”里,那么时间就是故事里的时间,人物都是故事里的人物,当然,死亡也是故事里的死亡。在那个化妆成盲人的大厅里,我听到了吉娜的声音,和曾经听到的一样,而我之后看见的那些戴着墨镜,拿着探路棍,牵着男孩手的人,也都和我一样,重复的声音,重复的盲人,其实就是在重复的时间里,而这种重复就是“机器帝国主义”的特征——当他们喊出“为了摆脱机器帝国主义和更自由的生活”的口号,当吉娜说:“正是我们被机器异化导致了资本主义和苏联官僚主义的产生,而不是资本主义和苏联官僚主义导致我们被机器异化。正是宇宙中万物的雾化作用才使原子弹得以产生。”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找到了答案。
而我当进入到重复的世界里,也不再是第一人称单数的我,我是“我们”中的一个,“我”是被命名的西蒙——第三人称。“这具明摆着纯属人造的躯体使西蒙完全相信了自己曾有判断上的失误,总之,经过几个小时的间隔,即从他来到此地到现在,重现的是这一情景:他面对的是一个用混凝纸做的人体模型。”于是在人体模型吉娜面前,错开是我就是西蒙,西蒙是一个被假扮的盲人,是一个执行任务的人,当然也可以是一个死在海滩上的军官,或者可以是让和玛丽的父亲,甚至也可以是那个俄国间谍鲍里斯。
“所有小男孩都叫让。所有的小女孩都叫玛丽。”所有的人都叫西蒙,当西蒙只是一个名字符号的时候,机器时代的特征在他身上一览无余,而其实这种机器特征更是带来了机器命运——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当然更没有现在,所以吉娜说:“偶然把我们聚集于这个房间的只是让那出了故障的大脑:我属于他的过去,而您西蒙,您则属于他将来的存在。”过去和未来,也是错开的时间,而现在的那个真实的、确定的人则“死于一台失控的计算机所引起的机器事故”。
死亡提前在生命里发生,过去错乱在现在中进行,名字是一个被命名的符号,但是第一人称单数的我为什么要叫吉娜“您”?为什么在库房里听到美国甜美口音的时候会爱上她?“两性的角逐,是历史发展的原动力。”这或者是机器时代真正存在的情感,就像海军士官说的那样:“爱情往往使人做出伟大的事情。”但是只不过是一种虚构式的感应,吉娜是人体模型?西蒙是一个符号?我在哪里?您在哪里?第八章的女性开始叙述一个和过去相关的爱情故事,“去年,当我到达法国时,我偶然结识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名叫西蒙·勒戈尔的小伙子。”但是在迷路,在分开,在重逢之后,爱情却又变成了虚构,来自阿姆斯特丹的卡罗利娜和俄国军官鲍里斯结婚,鲍里斯只为了寻求政治避难,而这个负责在核工业中散布不满、制造混乱的苏联间谍,无非也是机器时代的产物,于是,讲故事的女性变成了电子机器,发明她的人是驾驶出租车的“外科大夫司机”,而西蒙呢,留下99页双行距的文本之后也消失了。
“毫无疑问,在西蒙·勒戈尔的故事里所有出现过的人物至少有一个是存在的:那就是小玛丽。”这是最后趋向于真实的线索,但是这句不在99页双行距文本里的句子,却出现在“尾声”里,那么这也无非是一个作者笔下的人物,尽管有着1880年的连衣裙,有着韦尔森热托里克斯死胡同,有着21晚上的时间,所有的时间和地点,又把这个小玛丽推向了无限的可能,“走进这条长巷约莫一半的距离时,我们的人出现了。他们客客气气地截住了这位过于好奇的治安警察,并重新把他带回他原来待的地点。”所有的女孩都是玛丽,所有的警察都是“他”,而在“他们”的世界里,谁还能真实存在?
没有爱情,没有奇遇,没有人物,没有名字,我是我们,他是他们,所有人是一个人,过去是未来,死亡是新生,戴着墨镜的盲人也一定看见了“错开的路面当中的一个红色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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