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09《且介亭杂文》:大众和先驱要各式的人做
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
——《拿来主义》
拿来,是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地拿来,拿来是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地拿来,拿来是要“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地拿来,当伸出手去“拿来”,必是一种新的存在,“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会成为新宅子。”当然,在人成为新人之后,人做的文艺也会成为新文艺。但是,拿来却并非自然地拿来,有人奉行“闭关主义”,有人信仰“送去主义”,有人则用别人“送来”代替自己“拿来”。
如何区分?譬如,中国的孩子和日本的孩子,穿的都是洋服,判断的标准是:温文尔雅、不大言笑、不大动弹的便是中国孩子,健壮活泼、不怕生人、大叫大跳的则是日本孩子;又到了照相馆里,满脸顽皮的像是日本孩子,面貌拘谨的则是地道的中国孩子。但是,都穿着洋服,面貌也都很普通,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分别?不是孩子本身的问题,而是孩子后面进行“驯良”的人,那个叫“爸爸”或前辈,要孩子向“静”的一面发展,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命名为“有趣”,而活泼、健康、顽强,挺胸仰面,这些“动”的孩子,则有人摇头,甚至于斥之为“洋气”,与它为仇,甚而至于和“洋气”唱反调,“他们活动,我偏静坐;他们讲科学,我偏扶乩;他们穿短衣,我偏着长衫;他们重卫生,我偏吃苍蝇;他们壮健,我偏生病……”“爸爸”们便说这才是保存中国固有文化,这才是爱国,这才不是奴性——“爸爸”的话固然要听,“假使有一个孩子,自以为事事都不如人,鞠躬倒退;或者满脸笑容,实际上却总是阴谋暗箭,我实在宁可听到当面骂我‘什么东西’的爽快,而且希望他自己是一个东西。”但是把驯良当美德“简直倒是没出息”,不和洋气搭界,甚至为仇,还与洋气唱反调,那个温文尔雅、不大言笑便是以保存国粹的名义拒绝“拿来”,“满口爱国,满身国粹,也于实际上的做奴才并无妨碍。”
以保存国粹的名义实施驯良的行为,当然是保守主义,但是这保守主义关起门来却离了大众和时代太远的距离。尊孔成了民国以来第二次的盛典,上海华界施展了各种本领,文庙举行孔诞纪念会,党政机关及各界代表千余人,大同约会演奏中和韶乐两章,四十种属国乐器不分古今,于是满街都是当年孔子听得“三月不知肉味”的韶乐,“聆其节奏,庄严肃穆,不同凡响,令人悠然起敬,如亲三代以上之承平雅颂,亦即我国民族性酷爱和平之表示也。……”这是一次盛典,而在盛典之外,是一则消息,余姚入夏以来遭遇干旱,“距姚城四十里之朗霞镇后方屋地方,居民杨厚坤与姚士莲,又因争井水,发生冲突,互相加殴。”一边是韶乐声声,一边则是鼻青脸肿,“闻韶,是一个世界,口渴,是一个世界。食肉而不知味,是一个世界,口渴而争水,又是一个世界。”君子和小人之分,“非小人无以养君子”,满嘴的何尝不是驯良?或者还有俗人应避雅人的言论,这是道学先生躬行“仁恕”的做法,远到朱子,做官的时候是不能给无告的官妓吃板子,近到的新月社,最憎恶骂人,因为骂人“就害得他们不能不骂”,林语堂还佩服“费厄泼赖”,但是在杭州赏菊时
,遇见“口里含一枝苏俄香烟,手里夹一本什么斯基的译本”的青年,他就不能不“假作无精打彩,愁眉不展,忧国忧家”的样子——他们在鲁迅看来,就是遵循着“俗人应该避雅人”的观念,“小心谨慎的人,偶然遇见仁人君子或雅人学者时,倘不会帮闲凑趣,就须远远避开,愈远愈妙。假如不然,即不免要碰着和他们口头大不相同的脸孔和手段。”
想要保存国粹,想要过士大夫的日子,总是有保守主义的影子,但是现在被枪炮打破了大门,于是有了“送去主义”,把京剧说成是追上潮流的象征主义而去外国演出,就是送去主义,而士君子门还一门一门分类,连人也分类,不同的脸谱是不同的性格,“倘使他要永远中立,自称‘第三种人’,精神上就不免时时痛苦,脸上一块青,一块白,终于显出白鼻子来了。”而实际上,送去的未必是先前的东西,也并非是要合上潮流,“况且我们古时候戏台的搭法,又和罗马不同,使看客非常散漫,表现倘不加重,他们就觉不到,看不清。”国情不同,文化不同,送去主义的同时,当然有了“送来主义”,比如英国的鸦片,德国的废枪炮,法国的香粉,美国的电影,还有日本那些印着“完全国货”的各种小东西,面对洋货的“送来”,青年们开始恐怖,因为我们已经被“送来”的东西吓怕了——更重要的是,我们不知道拿来。因为送来的,所以有人反对“这宅子的旧主人”,怕他的东西污染了,便徘徊不敢走进门,“是孱头”,或者勃然大怒中放一把火烧光以保存自己的清白,“则是昏蛋”。
不敢进门的孱头,放一把火烧掉的昏蛋,都是对于“送来主义”的一种态度,但如果是拿来呢,看见鱼翅,并不是为了显示其“平民化”,而是和朋友像萝卜白菜一样吃掉;看见鸦片,不是当众摔在茅厕里“以见其彻底革命”,而是送到药房里去供治病之用,却不弄“出售存膏,售完即止”的玄虚;只有烟枪、烟灯,还是当做国粹——这种“拿来主义”只是形式的拿来,骨子里还是一种保守,对于需要拿来的国人来说,也是一种危机。比如中国的火,可以吃火锅,可以照亮,但也出现了火灾,但是现在炸弹有了,烧夷弹之类的东西已经做出,要做名人似乎可以放更大的一把火,“那人就也更加受尊敬,从远处看去,恰如救世主一样,而那火光,便令人以为是光明。”这是拿来主义?比如中国的王道,有人说,“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征服中国,即彻底停止侵略,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拿来的是征服,用来征服国民心,甚至于中国的王道也不存在了,变成了一种霸道,“在中国的王道,看去虽然好像是和霸道对立的东西,其实却是兄弟,这之前和之后,一定要有霸道跑来的。”比如中国的监狱,造了西洋的样子,变成了文明式的监狱,是一种拿来,但是,“那是为了示给旅行到此的外国人而建造,应该与为了和外国人好互相应酬,特地派出去,学些文明人的礼节的留学生,属于同一种类的。”于是拿来之后,“虐待就成为必不可少了。”
拿来是为了放更大的火,是为了征服民族心,是为了虐待国人,没有“运用脑髓,放出眼光”地拿来,,没有“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地拿来,没有“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地拿来,所以人不是新人,文艺也不是新文艺。而拿来主义的要点是适合社会的需要,社会的需要是一种向前的活着的状态,所以不需要鲁迅所称的那些“死之说教者”,他们的文艺是和“生存不能两立”的,当然他们对于国人,也认为是失去了自信力,“先前信‘地’,信‘物’,后来信‘国联’,都没有相信过’自己’。”没有相信过自己,甚至连“他信力”也失掉了,于是就有了“自欺力”,在“自欺力”下,当然人便是死人,文艺也就成了和“生存不能两立”的存在,作者便成了“死之说教者”。
但是鲁迅却认为,自信力并没有失掉,即使在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正史”中,还有中国的脊梁,那就是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为民请命的人,舍身求法的人,说中国人失掉了自信力,简直是诬蔑,“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自信力的有无,状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为据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所以要认识到中国人的筋骨和脊梁,只有筋骨和脊梁在,在这个需要拿来主义的时代,就需要作者也挺起筋骨和脊梁来,“作者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所以鲁迅的拿来主义在《答国际文学社问》中就阐明了要像苏维埃文学一样,要把苏联文学拿来,一方面,“现在苏联的存在和成功,使我确切的相信无阶级社会一定要出现,不但完全扫除了怀疑,而且增加许多勇气了。”这是鲁迅从苏联革命看到的希望,甚至确信“无阶级的社会”会出现,另一方面,则要把苏维埃文学拿来,“对于中国,现在也还是战斗的作品更为紧要。”
对于苏维埃文学的“拿来”,必然要审视中国的文学,审视中国的文学革命和革命文学。鲁迅在《<草鞋脚>小引》一文中说,古时小说向来不算文学,但是当一九一七年小说家侵入文坛,便意味着“文学革命”的开始,这是因为社会有这样的需要,另一方面则是受了西洋文学的影响——文学革命者要求的是人性的解放,当他们扫荡了旧的成法,当他们和保守家门进行战斗,也唤醒了阶级意识,于是那些前进的文学家就成了革命文学者,即使有迫害,有禁止出版、烧掉书籍,甚至杀戮作家的做法,但是革命文学和文学革命还是开展起来了。但是革命文学之命运,却不断受到围剿,有保守主义者,有送去主义者,当然更有反动的政府,他们是从外国学来的,也有富于智识的青年,“他们自然是觉得的,最先用的是极普通的手段:禁止书报,压迫作者,终于是杀戮作者,五个左翼青年作家就做了这示威的牺牲。”在鲁迅看来,革命青年的血浇灌了革命文学的萌芽,文学上比以前更增加了革命性。但是,中国文坛还有“鬼魅”,比如把成吉思汗作为理想的标本,把蒙古大军侵入欧洲让贵族和平民成为奴隶看成是荣耀的“民族主义文学”;比如自称不是左翼也不是右翼“超然于左右之外”的“第三种人”,“他们以为文学是永久的,政治的现象是暂时的,所以文学不能和政治相关,一相关,就失去它的永久性,中国将从此没有伟大的作品。”还有人开始设置书籍杂志检查处,反对文学和政治相关的“第三种人”们,也都坐上了检查官的椅子,“他们是很熟悉文坛情形的;头脑没有纯粹官僚的胡涂,一点讽刺,一句反语,他们都比较的懂得所含的意义,而且用文学的笔来涂抹,无论如何总没有创作的烦难,于是那成绩,听说是非常之好了。”
中国文坛上有鬼魅,中国政府里有检查,中国文艺里有奴才,于是在需要拿来主义的时代,“然而在实际上,文学界的阵线却更加分明了。蒙蔽是不能长久的,接着起来的又将是一场血腥的战斗。”这场血腥的战斗,在当时来说,就是关于大众语的争论。鲁迅在《门外文谈》中指出了文字的需要交给大众,在他看来,胡适所说的言文不分是不符合中国实际的,“当时的口语的摘要,是古人的文;古代的口语的摘要,是后人的古文。所以我们的做古文,是在用了已经并不象形的象形字,未必一定谐声的谐声字,在纸上描出今人谁也不说,懂的也不多的,古人的口语的摘要来。”言文不分其实有着一种权力观,认为文字是特权者的东西,具有尊严性和神秘性,“文字既然含着尊严性,那么,知道文字,这人也就连带的尊严起来了。”而中国文字除了身份和经济的限制之外,还有一条高门槛,就是难,文字之难也体现了特权,“单是这条门槛,倘不费他十来年工夫,就不容易跨过。跨过了的,就是士大夫,而这些士大夫,又竭力的要使文字更加难起来,因为这可以使他特别的尊严,超出别的一切平常的士大夫之上。”当士大夫故意制定难字,就是想要它和大众绝缘,“如果文字易识,大家都会,文字就不尊严,他也跟着不尊严了。”
所以不想把文字交给大众,一是怕大众如果都会读写,那么大家就都变成文学家了;另一种则是怕文学的低落,大众没有旧文学的修养,当他们开始写文章,文学就会低落下去。这两种观点都代表着新国粹派的主张,看起来为大众设想,其实是“倒尽了拖住的任务”,所以当大众语一出现,就有“猛将”趁势出来,有的是文言余孽,打击的是那些白话和翻译的,有的则是懒惰分子,“要大众语未成,白话先倒”,其实也是文言文的好朋友;还有是好意的但是错误的人,“因为他们不是看轻了大众,就是看轻了自己,仍旧犯着古之读书人的老毛病。”所以在鲁迅看来,一方面不要文言余孽,不要懒惰分子,不要好意却错误的人,也不要所谓的“新帮闲”,而是需要新人,需要各式的新人,“要许多人做:大众和先驱;要各式的人做:教育家,文学家,言语学家……。这已经迫于必要了,即使目下还有点逆水行舟,也只好拉纤;顺水固然好得很,然而还是少不得把舵的。”另一方面,文艺需要新文艺,则需要“拿来主义”。
《中国语文的新生》中,鲁迅说,中国人要在这世界上生存,全靠大家的切实的智力,“倘要生存,首先就必须除去阻碍传布智力的结核:非语文和方块字。”不要给旧文字做牺牲就需要牺牲掉旧文字;在《关于新文字》中,鲁迅说,“汉字也是中国劳苦大众身上的一个结核,病菌都潜伏在里面,倘不首先除去它,结果只有自己死。”所以要去除愚民政策利器的“方块汉字”,“不但劳苦大众没有学习和学会的可能,就是有钱有势的特权阶级,费时一二十年,终于学不会的也多得很。”不论是《中国语文的新生》还是《关于新文字》,鲁迅所强调的都是一个新,新是为了革除旧的存在,去除保守主义,而这新的关键是拿来主义之下的“欧化”——拉丁化。在《中国语文的新生》中,鲁迅认为拉丁化是关键,“和提倡文言文的开倒车相反,是目前的大众语文的提倡,但也还没有碰到根本的问题:中国等于并没有文字。待到拉丁化的提议出现,这才抓住了解决问题的紧要关键。”《关于新文字》中则认为,“反对拉丁化文字的人,往往将这当作一个大缺点,以为反而使中国的文字不统一了,但他却抹杀了方块汉字本为大多数中国人所不识,有些知识阶级也并不真识的事实。”
这是大众语的出路问题,在《答曹聚仁先生信》中鲁迅更是明确阐明了自己的五个观点:第一,汉字和大众是势不两立的;第二,要推行大众语文就必须使用罗马字拼音;第三,普及拉丁化是让大众自掌教育;第四,在僻处启蒙的大众语,应该对纯用方言进行改进;第五,在大众语出现雏形的地方进行改进,而“太僻的土语,是不必用的”。同时鲁迅更是详细指出了大众语的推广,他认为赵元任的罗马字拼音太繁无法使用,用更浅显的白话文,较普通的方言做出的作品还需要“进步”思想,当然还要支持欧化文法,这是一种后备。这一份详细的方案是鲁迅对于大众语推广未来的期许,也是拿来主义的具体实践,“运用脑髓,放出眼光”地拿来,“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地拿来,“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地拿来——需要新人,需要新文艺,而这正是时代的呼声,因为,“我们活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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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此刻,一千个细小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