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09 《阿玛柯德》:爱欲混杂的成长仪式
过年而没有鞭炮声,像是刻意解构了一种仪式,在这应该是热闹,应该是期盼,应该是充满年味的时节,收获的仅仅是一种空廖、冷寂的感觉。这是对于现实的一次改造,特别是对于成长的孩子来说,被取消的仪式留下的是一个时间的空白,而对于正大成人的个体来说,一切就只能在“我记得”“想当年”的遥想中保存着最后的记忆。
这是2017年的冬季,当在没有鞭炮的响声中观看1973年的电影,仿佛是被某种东西激活了,是的,那里是有冷不防炸响的鞭炮,有狂欢的节日,有热闹的人群,当那个小镇上的人都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迎接烧掉“女巫”的仪式,时,是不是意味着费里尼跨过了某种空白,回到了和自己有关的记忆中?“一个人所能做的记录,永远是,也只能是对自己的纪录。”但是,当一个人的记忆变成小镇上所有人的记忆,当一个人的仪式变成所有人的仪式,是不是可以跨越一种时间的间隔,看见隐藏甚至被覆盖的集体记忆?
仿佛就是一个嘉年华,所有人都从家里出来,不管是家里有14个孩子的父母,还是独自一人的妓女沃皮娜,不管是在理发店里有着翘臀的格拉丝迪卡,还是骑着风驰电掣摩托车的斯库雷扎·迪·科波罗,每一个人都来到广场上,来到教堂边,当一个个鞭炮在脚底下被踩响,是声音制造的狂欢,当一堆堆的柴火堆积起来被点燃,是火光带来的胜利——烧掉了“巫婆”,就是烧掉了恐惧、罪恶,就是走向了快乐和希望,“烧掉冬天和严寒,春天来了。”这是小镇上所有人的期盼,这是小镇上所有人的希望,就像那些飞舞的马勃菌,在每个人的天空中书写着期盼,“春天是伴随着马勃菌而来的。”它是飞扬,飞扬,再飞扬,它是旋转,旋转,再旋转。
| 导演: 费德里科·费里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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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在律师的言说中,那是隔离了现实的时间,关于小镇的发展,关于民族的起源,关于文化,关于传说,在律师的口中被一一说出,他仿佛也是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虽然面带微笑在镜头前侃侃而谈,但是他是自足的,甚至是封闭的,和那段过去的历史一样,是在现实之外被书写的。但是现实和历史并不是在自足而封闭的世界里自我发展,安静的街道上,会突然传出一声屁响;被大雪覆盖的路上,会忽然扔过来一个雪球——现实闯入了时间,改写了历史,那么在这样的遭遇面前,真正的仪式到底在哪里?
而蒂达所遇到的现实,也绝非仅仅是烧掉“巫婆”的仪式,踩响鞭炮的仪式,马勃菌飞舞的仪式,在此之外,还有教育仪式,还有宗教仪式,还有政治仪式,它们结构了另一张网,在蒂达的成长世界里,变成了另一个响屁,另一个雪球。家庭世界的教育仪式,其实早就没有了作为仪式的痕迹,父亲奥雷里奥,母亲米兰达,几乎每天都在饭桌上吵吵闹闹,母亲喋喋不休,父亲絮絮叨叨,甚至当听说蒂达把尿滴在比安迪的帽子上的时候,开始用暴力对付蒂达,而母亲在父亲的所为中,以一种对抗的方式制造另一种暴力:“我会把你们全都杀死,但在杀死你们之前我会自杀。”杀人之前先自杀,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所以实际上,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都在这样一种生活中制造着属于自己的中心,而最后的结局是:父亲从凳子上尴尬地掉落下来,母亲则在威胁后躲进卫生间,却等不到一个人进来劝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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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柯德》电影海报 |
“镇上的每个人,连公鸡都在嘲笑我们。”不仅是父母,那个年老却精力旺盛的爷爷,竟然在早餐时偷偷把手放在女仆的屁股上。教育不仅在家庭中,也在学校里,在教会学校里,那些老师都摆出同一幅面孔,他们俯视着孩子们,他们贬低孩子,当然他们更是咒骂孩子,不管是校长,还是女数学老师,不管是教希腊语的老头,还是教数学的老师,他们要传授给孩子的也是知识,也是历史,但是孩子们面对的总是那些暴跳如雷的老师,总是那些把“滚”字含在嘴边的老师。而实际上,作为教会学校,这样一种粗暴的教学方式,完全是对于所谓的宗教仪式的一种讽刺。就在做礼拜的时候,当蒂达开始在牧师面前忏悔的时候,牧师却不断询问关于教堂里花的摆放位置,却在需要安静的时候抿着鼻涕制造巨大的声响,甚至在蒂达忏悔时说自己有过对女人的自慰行为时,牧师竟然说自己也有过一次自慰行为。
而蒂达的叔叔蒂奥一直生活在教会的精神病院里,他们定期把他带出来,那一次坐在马车上,蒂奥叔叔询问起一个牧师,但那个牧师在十多年前就死了,在时间中死去,蒂奥叔叔却一无所知,这其实也是某种宗教生活的缺失,而对于他来说,不仅缺失宗教仪式,连生活的起码规则都不知道,从马车上下来,蒂奥叔叔要解小便,但是在爷爷的陪同下,他竟然不解开裤子,直接将尿解在了身上,而到达农场之后,乘人不备他又爬上了那棵高大的树不肯下来,当家人搭上梯子想要爬上树将他带下来的时候,他却用袋子里放着的石头来打他们,而在高大的树上,蒂奥叔叔喊出的唯一一句话是:“我想要一个女人!”
站在高处眺望,不容许别人靠近的呼喊,这是作为精神病叔叔在现实之中的写照,而其实这也是一种对抗现实、对抗宗教的态度,但是在五个小时对立中,最后却依然是“皈依”——来自精神病院的医生赶来,一个侏儒修女只是爬上了梯子没几节,蒂奥就乖乖地下来了,然后被带回了精神病院。侏儒修女,被白色的帽子遮挡,对于蒂达一家来说,没有看见她的面目,但是对于蒂奥叔叔来说,就是一种权威,甚至是一种规则,在她面前,他根本不会反抗,只有顺从,只有回到病态的生活中。
这是一种宿命,而当现实滚滚而来的时候,当历史被改写的时候,对于每个人来说,在无可逃避的政治仪式中他们都只能接受宿命。法西斯上台,对于小镇来说,也是从一个仪式开始的,曾经火烧巫婆的广场上走来的是一对对的法西斯军人,曾经大家狂欢的节日变成对于法西斯领袖的膜拜,当大家举起致敬的手势,就是一种仪式的统治。虽然也有狂欢,也是热闹,但是那个大大的墨索里尼头像,完全变成时代的符号,于是在这个小镇上,再也听不到留声机里唱出的“国际歌”——那一个夜晚,法西斯们举枪朝着教堂钟楼的留声机射击,然后留声机从高处坠落,然后国际歌不再响起,一种破坏,缺不仅仅是破坏,而是制造了一种恐怖,留声机仿佛是他们面前最大的敌人,而在对留声机的歼灭中,镇上的每个人似乎都成为了潜在的敌人。
蒂达的父亲奥雷里奥因为说了一句“如果墨索里尼在这样下去,我实在无法理解。”便被抓了起来,他们对他的问题是,“无法理解”是什么意思,是因为缺乏信心,还是因为破坏宣传?或者怀疑留声机和他有关,当奥雷里奥拒绝回答的时候,他们在和他“干杯”时却给他灌下了蓖麻油,目的是“用它清除观念”。一个只有旁观从来没有反对过法西斯的普通公民,却被种种的歪论面前变成了“敌人”,而射击留声机、灌蓖麻油当然成个体无法逃避的政治仪式。
政治仪式对个体最大的影响是制造一种虚无的梦境,那艘名为“雷克斯”的巨轮,是“政权所造的最伟大的东西”,其实是法西斯仪式的最高表现,当人们划船以集体的方式迎接这艘巨轮的到来,当他们在狂欢中膜拜一钟巨大的权力的时候,其实一方面是个体的盲目性和盲从性,另一方面却也隐喻着这样一种巨大的仪式其实制造的只是遮蔽,茫茫黑夜中不明真相的人致敬,但是他们根本看不清现实,而留在家里的爷爷,在出门时遇到的大雾也几乎找不到回家的路,奥利瓦在浓雾中上学,却无意中看到了一头长着角像是牛的怪物,它是模糊不清的,它是若隐若现的,像命运,当被置于这茫然的世界里,它是敌人还是神兽,它制造的是童话还是悲剧?
教育仪式、宗教仪式和政治仪式,都是宏大现实的一部分,却总是充满了谎言,甚至充满了罪恶,而在这仪式之外,属于个体的却是人性,蒂达为什么要在教堂里忏悔,为什么在学校里和同学制造各种恶作剧,为什么在广场的法西斯面前想念着那个有着翘臀的格拉迪丝卡,这是一种破坏和颠覆,却也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成长仪式。在教会学校里,学生们集体合影时,用蛤蟆吓唬前排的女生;在“像狮子的”女数学老师讲台上教同学的时候,用长长的纸筒接后排学生撒的尿;长满雀斑的胖子,对着漂亮的阿尔蒂娜写令人发笑的幼稚的情书;希腊语老师教发音时,矮个子女生却制造了一个像屁的发音……这是恶作剧式的破坏,和宗教忏悔室里的自慰讽刺,政治事件中的留声机“敌人”一样,他们就是在反向而否定的状态中,取消所谓的仪式意义。
而这种取消的目的是为了重建属于自己的现实,蒂达作为一个青春激昂的少年,在枯燥的学校生活中,在年少无知的彷徨中,他自身的成长是充满着爱欲的,他在忏悔室里就说到了翘臀的格拉迪丝卡,说到了卖香烟的丰满女人,格拉迪丝卡更多的是给他一种精神上的需求,而卖香烟的丰满女人则代表了一种肉体的欲望。“我希望要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人为妻。”在他的梦境中,就是在那个电影院里,他逐步靠近格拉迪丝卡,并最终在他的身边完成了这样一个仪式;而卖香烟的女人,最后关上铁门,在蒂达面前展示自己丰腴的肉体,也最终让蒂达满足了欲望。
精神上的皈依,肉体上的满足,其实女人所谓的爱欲在蒂达那里并不是割裂的,在某种程度上则是对于现实在潜意识中的反抗,格拉迪丝卡曾经就是对于政治仪式膜拜的人,她在广场上举着手势大叫领袖,在那间如宫殿的房子里和王子幽会,也欢呼着在茫茫大雾中到来的“雷克斯”,但是这些对仪式的膜拜却最后归位于一个具体的人,格拉迪丝卡成为全镇所有男人注目的中心,她的翘臀构成了一个色情的符号,但是她自己却说出了所谓的理想:“我只想找一个男人爱,然后有孩子,但是我能关注到谁身上?”这其实是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只是一个家,一个丈夫,一些孩子,如此而已,所以那个在宫殿里的梦境,她永远和所谓的王子隔离在不同的空间里,永远无法在所谓的政治仪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而对于蒂达来说,格拉迪丝卡和烟店女人组成的一种二元爱欲,就是他成长中的仪式,而在现实里,爱欲并非是缺乏的,父亲和母亲看起来势不两立,但是当父亲被法西斯折磨,母亲依然等待他到凌晨两点,并为他洗浴;他开始关心父母之间的爱情,“你们是怎样恋爱的?第一次接吻是什么时候?”在母亲米兰达生病之后,他和父亲也去医院看望,米兰达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你已经长大了。”
长大是一种仪式,更是一种现实,姑母逝世而举行的葬礼是宗教仪式的回归,格拉迪丝卡最后嫁给了加里·库伯,在乡村举行的热闹婚宴是对于曾经政治狂热的背离,而在这个小镇上,当马勃菌又开始在天空飞扬、旋转的时候,春天的到来将现实又带向了希望,在一年复一年的成长仪式里,“我记得”“想当年”也成为最永恒的记忆,在善与恶、爱与恨、美与丑的交错中,成为真实历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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