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08 《九叶集》:而后才向世界展开
我想轻轻地
在尘封的镜上画一个“我”字
我想紫色的光杯
再触一次恋的口唇
但我怕
我怕一切会顷刻碎为粉土
——辛迪《门外》
不是1981年,是2000年,不是江苏人民出版社,是作家出版社,当然,封面上也不是那一树九叶的设计,而是“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的统一风格。当时间改变,当出版社变化,当风格被统一,这样一种文本是不是也是在“尘封的镜上”画出了另一个我?或者选择另一种背景,当2001年2月购买的图书,在2018年年3月重新打开,是不是在尘封的时间里会有“顷刻碎为粉土”的担心?
2018年已经是冬末春初了,寒冬渐渐走向终结,一切仿佛透出生机和希望,在这样一个日趋温暖的时节,从书橱的某个角落里抽出这一本被压得死死的诗集,以缅怀或者重现的方式打开,掉落下来的是时间的灰尘,回溯而上,是2001年的消费,是2000年的版本,再将目光向前凝望,则跌进了上一个世纪的尘封故事,1981年对于我来说有些遥远了,而上世纪四十年代,作为一种纪年,它一定只写在历史的某个页码上。
“但在本书出版之前,由于时代和个人的原因这九位诗人的作品一直未得共同结集成书。”这是写在扉页上的一句话,黑白,光滑,在合起来保存的地方,是不允许灰尘进入的,但是“一直未得共同结集成书”仿佛是和历史有关的叹息,连同袁可嘉在序言中说及已经离开人世的穆旦,似乎更增添了一种遗憾。毕竟,那些故事,那些人物,那些诗歌,是可能在时间中被封存的,甚至会缺席。但是那声音却还是会从时间的缝隙中传出来,隐隐听到的是辛迪诗中那“一声声是在诉说/人民的苦难无边”的布谷声,是杜运燮“为着撕人心肺的被窒息的呻吟声,他们来了!”的呐喊,是唐祈“卑鄙的政权,无数个良心却正在受它的宣判”的叱喝,是唐湜用雷火“烧焦这一个我,又烧焦那一个我”的重生之欲望,也是穆旦“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的质问。
这是整体的声音,“九叶诗派”作为上世纪四十年代在“国统区”的诗人群,当他们以《中国新诗》《诗创造》为诗歌阵地,当他们以融合中国古典诗词和西方现代诗歌为语言风格,当他们表现出沉静而严肃的诗意追求,当他们以反“国统”政治为自己的立场,他们所构建的整体性是反抗性的,而当辛笛、穆旦、郑敏、杜运燮、陈敬容、杭约赫、唐祈、唐湜、袁可嘉九人集结的《九叶集》或者只是这个整体声音中的一个侧面,甚至在各体的经历和艺术追求中,诗歌似乎也呈现出多样性。一个侧面,一个片段,当被纳入到整体性的诗歌派别,当被收入到一个诗歌集子,甚至最后被归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的系列,是不是需要重新阅读、评判?是不是需要用时间的另一种目光在尘封的镜上画出一个“我”字?
辛迪似乎就在那“门外”说着这句话的,当二十年“不曾寻见熟稔的环珮”,当“听不见眼的语言”,一个渴望“再触一次恋的口唇”的诗人,一定是焦虑的,甚至是害怕的,“我怕一切会顷刻碎为粉土”,因为在门外所怀想的这一切,很可能在门里面就是一种缺失。门里面应该有什么?门里面可能会有什么?站在门外一定会提出这两个问题,但是当在尘封的镜上画出一个“我”字,一定是对于自我的再次寻找。线索已经提及,只是那个“我”到底是什么模样?辛迪似乎可以回到二十年前所构筑的那种回忆里,那时是“案头历与我的书/一叶一叶揭过去”的阅读者,《识字以来》是“我从千字文三字经/学步的影子/发展到无量大的/N的多边形”的的文化浸润;那时是“粗犷勇敢而不失为良善”的水手少年,“咸风白雨闯到头/大年夜还是浪子回家”;那时甚至也是在月光下收获的刈禾女,“风与云/在我的镰刀之下/奔骤而来”……可是经历了什么,才使得“在麦浪里/我看不见自己”?我什么案头的书却无法让我“作一个悭吝的濯足者”?又为什么美丽的白花回响一个水泡泡,最后破了?
| 编号:S28·2010218·0556 |
这是生命至上的发现,是为了找到“这个肉体里有那个肉体,/这个灵魂内有那个灵魂”的混合生命,混合着肉体和肉体、灵魂和灵魂,混合着生和死,混合着开放和衰败,混合着灿烂和凋零,但最终的意义是在混合的过程中留下“生命的胚芽”。所以关于生命的感悟,郑敏是坚决向前的,是偏执而有力的,她在“地壳下忍受黑暗和压挤”沉默的数目中发现了“灵魂才能燃烧,吐出光和力”的激情,她在“寒冷的风,饥饿的雨,死亡的雷电里”的人力车夫身上发现了“永远地举起”的力量,她在“在人生里却忍受更冷酷的鞭策”的奔马中找到了“走完世间艰苦的道路”的隐忍,在《献给贝多芬》里,她说:“在苦痛的洪流里永不迷失方向。”在《树》里,她写道:“仿佛生长在永恒宁静的土地上。”在《春天》中,她说:“它的传出把冷硬的冬天土地穿透”,在《村落的早春》中,她知道:“每一个夜晚添多几面/绿色的希望的旗帜。”所以即使是一个人单独面对着世界,即使生命是寂寞的歌唱,那门里的世界也如雷诺阿的《少女画像》里写的一样:“瞧,一个灵魂先怎样紧紧地把自己闭锁,/而后才向世界展开。她苦苦地默思和聚炼自己,/为了就将向一片充满了取予的爱的天地走去。”
只有紧锁自己关在那寂寞的门里,才能向世界开放,而开放的世界不是他者,是我的一片天地。对于生命的颂歌也响在唐湜的诗歌里,那里原本也是寂寞的,也是孤独的,但是唐湜所面对的是一个“骚动的城”:“呵,骚动的城,混乱的城/生活的犁拖着每个人的足步/向城市的腹心奔去”,所以当苦难变成一片雷火,是会“烧焦这一个我,又烧焦那一个我”,但是我之存在是不灭的,一个和那一个被烧焦,意味着“自己之外又幻影另一个自己”,而在这种重生般的感觉里,唐湜所抓住的是精神的信仰,是诗歌的力量,他把雪莱叫做“最纯真的诗人”,“我们要找你谈谈自己的心情/也听你说说你的故事里鹰的飞腾”;他把米尔顿叫做“诗人里的诗人”:“你就像那瞎眼的力士,你的参孙/要拿你的笔,你有力的凝思似弓弦/拉倒寻欢作乐的非利士人的宫殿”;他把巴尔扎克称作是“孤傲的风景”:“你的音乐是地层下纯白的喷泉/你人性的光属于过去,更属于未来的年代/历史会洗净这一切大地的烟瘴/你的塑像将永远庄严如青翠的峰峦”;他在罗丹的艺术中感受生命之光:“是你给我们说/牺牲是壮烈的悲剧,为了爱/喷泉奔涌出透明的水珠/伞似的撒开一片奇异的光彩”……
郑敏和唐湜,似乎就在门里面构筑起关于生命,关于诗歌,关于信仰的内心世界,这是一道和“我”有关的内省式的风景,但是在这扇门并非是紧闭的,当现实冲击而来的时候,门总是容易被打开,所以对于门外的那个世界,那个尘封自我之外的现实,也必须有勇气去审视,去面对。唐祈看见的是社会的黑暗,那里是把话语当成难以改变的法律的郡王,“可怕的/欲念,像他满腮浓黑的胡须,/他是全城少女悲惨的命运”;那里有把“唱得忧愁”的美丽羌女“留下羊,驱逐人走”的官府命令;那里有着《女犯监狱》:“阴暗监狱的女犯们,/没有一点别的声响,/铁窗漏下几缕冰凉的月光;/她们都在长久地注视/死亡——/有比它更恐怖的地方。”那里生活着悲苦的《挖煤工人》:“比地面更卑下,比泥土阴湿,/三百公尺的煤层,深藏着/比牲畜还赤裸的/夜一样污黑的一群男人”;那里是罪恶的《老妓女》:“听,淫欲喧哗地从身上/践踏:你——肉体的挥霍者啊,罪恶的/黑夜,你笑得像一朵罂粟花。”唐祈看见的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光阴”,是“撒下一把针尖投向人们的海”的社会,是“饥饿/泛滥的河/撒下一把针尖投向人们的海”,是“无数个良心却正在受它的宣判”的卑鄙的政权,是“多么冷酷,充满罪恶的世界”。
唐祈看见的黑暗,而袁可嘉和穆旦看见的人是人类的苦难,那个等待南京“谣言”而活着的上海,到处是《难民》:“像脚下的土地,你们是必需的多余,/重重的存在只为轻轻的死去;/深恨现实,你们缺乏必需的语言,/到死也说不明白这被人作弄的苦难。”而穆旦《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里看见了悲苦的命运:“所有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只剩下灰烬的遗留,/在我们没有安慰的梦里,在他们走来又走去以后,/在门口,那些用旧了的镰刀,/锄头,牛轭,石磨,大车,/静静地,正承接着雪花的飘落。”“国统区”的社会图景被诗人们绘制,辛迪看见的是麻木:“只要新生代的阿Q死不尽,/我总有一天要叫你死,叫你死。/我们要瞪着盘中你孤独的头颅,/哈哈笑出了我们的愤怒。(《阿Q答问》)”陈敬容看见的卑微:“当夜晚到来/多少窗上要亮起灯火/多少盛筵要在/机械的笑容下展开/多少人要回家去/一面叹着气/一面咽下可怜的晚餐(《冬日黄昏桥上》)”杜运燮看见的是混乱:“物价已是抗战的红人。/从前同我一样,用腿走,/现在不但有汽车,坐飞机,/还结识了不少要人,阔人,/他们都捧他,搂他,提拔他,/他的身体便如烟一般轻。(《追物价的人》”……
门外的悲苦、麻木、苦难、混乱,那些声音一定是被门内的“我”听见,而在这个听见的世界里,“我”该向何处而去?这其实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选择,而当他们用诗歌作为武器来寻找自身的力量时,其实会发现那种个体和时代、生命和激情,向内和向外之间的矛盾和担忧,辛迪所说“怕一切会顷刻碎为粉土”,其实是怕自我变成一粒尘埃,在镜中再也无法书写那个“我”。是的,在这样的洪流中,个体的价值似乎只有在时代中才能体现出来,辛迪自问的答案是:“个体写不成历史/革命有诗的热情/生活比书更丰富(《一念》)”陈敬容也表达了同样的主题:“没有一棵草/敢自夸孤独/没有一个单音/成一句语言”,在他看来,只有放弃个体,才能形成群像:“手臂和手臂/在夜里接连/一双双眼睛/望着明天(《群像》)”于是我需要变成我们:“残暴的文明,正在用虚伪和阴谋,/虐杀原始的人性,让我们首先/是我们自己;每一种蛻变/各自有不同的开始与完成。/当夜草悄悄透青的时候,/有个消息低声传遍了宇宙——//让我们出发,/在每一个抛弃了黑夜的早晨。(陈敬容《出发》)”;于是他终于变成了他们:“为着撕人心肺的被窒息的呻吟声,他们来了!/为着惨绝人寰的最底层的挣扎声,他们来了!/为着回响在无数街道和炕头的怒吼声,他们来了!/那就是冲破冰冻严寒的春雷欢呼声:他们来了!(杜运燮《雷》)”;于是有了另一个名字:人民:“人民的苦难无边/我们须奋起 须激斗/用我们自己的双手/来制造大众的幸福/时至今日/我们须在苦难和死亡的废墟中站起(辛迪《布谷》)”于是看见了那一面旗子:“四方的风暴,由你最先感受,/是大家的方向,因你而胜利固定,/我们爱慕你,如今属于人民。(穆旦《旗》)”于是诞生了英雄:“年近半百的人现在找到了家,/血丝和汗滴里发见新的奇迹,/征服了天和地,方称得上英雄。(杭运赫《拓荒》)”于是开始了战争:“你的满腔愤慨太激烈,/被压抑的语言太苦太多,/却想在一秒钟唱出所有战歌。(杜运燮《闪电》)”
那扇门被打开了,或许就是在铁屋子里关得太久太压抑了,或许因为外面的世界就是黑暗、苦难的呈现,所以诗人们在打开门的那一刻,表达着愤怒,释放着力量,渴望着行动,呼喊着希望,就如穆旦在《控诉》里说的那样:“我们做什么?我们做什么?/啊,谁该负责这样的罪行:/一个平凡的人,里面蕴藏着/无数的暗杀,无数的诞生。”而当蕴藏着的力量迸发出来,无数的自我诞生出来,那就是一副群像,但是这种告别自我迷失的战斗,是不是就是诗歌的真正方向?这种随时献出自己的行动,是不是一种归宿?当喊口号的声音覆盖了属于生命、信仰意义上的思考和挣扎,是不是反而是名一种迷失?
门打开了,当目光终于朝向更广阔的天地,其实那里面已经空空如也,而这更像是一种断裂,彷徨者有之,痛苦者有之,思考者有之,似乎他们也被推向了门外,而这种空落的感觉就如陈敬容所说的“划分”:“在熟悉的事物面前/突然感到的陌生/将宇宙和我们/断然地划分”,在这样断裂地划分里,我又在哪里?甚至当这样激烈的呼喊声停歇,那个时代是不是反而会变成尘封的镜子?四十年代之后?1981年之后,甚至2000年之后,在成为历史文本的诗歌里,还能感受到什么?碎成粉土的世界里只留下新的寂寞,“呼喊落在虚空的沙漠里/你像是打了自己一记空拳(辛迪《寂寞所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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