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17 《法国1968》:史前史的最后一道墙垮了
“当最后一个资本家被最后一个官僚的肠子绞死,人类将手舞足蹈。”——另一面墙这样回应。
——安琪楼·夸特罗其《第十幕》
3月15日打开,3月17日合上,这是关于文本的一个完整过程,50年前的风暴,50年后的再现,这是关于时间的一个闭合状态。一本书,一本列在计划里的书,在五月风暴的50周年,在即将到来的3月22日完成阅读,其实并不是应景,也不是纪念,只是在“此时此地”的现在,走进一种历史的存在。但是,在从“一个当代寓言”开始的叙事里,在“工人回到工厂”的落幕中,在“完全无预期”的事件里,在“新世界已然发出第一声哭喊”的启示中,在“发生什么事了?”的记录里,在“为什么发生?”的思考中,一个闭合的时间总是被用来打破的,就像“法国1968”书名的后面是冒号,冒号的后面则是一种再出发的态度:“终结的开始。”
所谓吊诡,《前言》里说得清清楚楚:“我们关心的是这个革命本身,关心那年五月和六月在被打败的人们中所浮现出来的积极意义,和远在巴黎之外的众多心灵。我们要使不信者信,使惧者产生希望,使沉睡者睡梦不安。”当不信者相信,当恐惧者产生希望,当沉睡者醒来,这不是结束,这是开始,安琪楼·夸特罗其说:“这个故事是个范例,不可能再度发生。”汤姆·奈仁说:“这个崭新的主体性和集体直觉在短短四周内,从一只眠蛹幻化为一个新世界的原型与愿景。”在这个“终结的开始”的现代寓言里,是不是“最后一个资本家被最后一个官僚的肠子绞死”,才能看见这样的新希望,才能开启新的时代,才能在终结中开始,才能让人类手舞足蹈?
“一个告诉我们如何,一个告诉我们为什么,我们的史前史此地此时终结。”当最后一个资本家、最后一个官僚在五月风暴的舞台上成为历史的符号,当“我们的史前史”成为一个段落,那么谁是终结者?谁是开启者?那一面墙上写着的标语其实是一种回应,它指向另一面墙,“我们该少些不忍之心!”革命回应着妥协,行动回应着想法,开始回应着终结——这是“发生什么事”的第十幕,索邦的学校里写着“让想像夺权”,写着“艺术已死,莫为食尸兽。”写着“半吊子搞革命,无异自掘坟墓”,革命、死亡、权力、想象、艺术,当这些词汇成为五月风暴的关键词,那个舞台上的一切开始都是为了走向新的时代,当星期三傍晚的欧德翁剧院被成功接管,那上面飘扬起的是一面黑旗和一面红旗,那里有带着挫折焦虑的知识分子,那里有同情学运的布尔乔亚,那里有学生和工人,但是剧院里从来没有资本家,从来没有官僚。
红与黑的革命,是不是已经把最后一个资本家绞死了?是不是已经白最后一个官僚送进了坟墓?是不是人类已经开始手舞足蹈?只不过是一个中间过程,距离终结还有时间,距离开始则更远,但是当黑旗和红旗被插上,一种革命的颜色已经在五月的法国呈现出特殊的所指:同样是在欧德翁剧院,在安琪楼·夸特罗其的第三幕,“人们被冲击往四方逃逸。很多人被抓,躺在行人道上。欢愉的代价。火红与黑暗。”红色代表激进社会主义倾向,黑色代表无政府主义倾向,激情和无政府,共同指向索邦,指向南岱和大学,指向巴黎,指向法国,但是为什么四个学生会判刑?为什么公社会失去控制,为什么工人们被关进工厂?
“吻你爱人的时候,枪不要离手。”欧德翁戏院海报里这样说,从1968年三月二十二日的南岱和大学事件开始,枪始终握在手里,但是当那根革命的导火线燃烧起来的时候,当一个寓言发出了五月革命的前奏的时候,资本家和官僚,其实把他们都扣在一条黑色的锁链中。把事件还给事件,是关于教育,关于大学,关于制度,甚至只是关于兴建大学校园,某个星期三的内阁会议上,需要建造新的大学开始讨论,最好在巴黎郊区,当时的陆军部长麦斯莫对当时的教育部长佛谢说:“我在巴黎西边的南岱和有一小块地。你要用的话就拿去。”这或者并不是真正的导火索,当1968年的学校周围是烟囱、荒原、廉价的国民住宅和阿拉伯人葡萄牙人的荒村,是“女孩可以到男生宿舍而女生宿舍男人不得进入”,当学生打断米梭飞部长的演讲:“你的六百页的书里为什么性问题你连碰都碰一下”,当无名者在墙上写下“教授,您老了”的标语,一个早已存在的矛盾被激活了,掺杂着进步、规划、政治、文化、伦理,也无法远离极端分子、左派神话,当三月二十二日的学会占领行政大楼,大厂法国大革命时期的著名革命歌曲《卡曼扭勒》的时候,红色的人群发出的自己的声音。
| 编号:B83·2020202·0614 |
称之为“资本主义的最后一场喜剧”,却是“一出让人笑不出来的深刻喜剧”,“因为它和历史中的悲剧只是一线之隔。”革命不是因为物质的贫困,不是因为被剥夺的生活,甚至不是暴政,而是,“这个令人茫然若失的现代都会里最敏感、最受呵护的年轻心灵,本身竟是屠戮千万人与劫掠全世界的恶所灌溉出来的花;一群离经叛道之徒,完全否定一切既存意义。”从三月二十二日占领大楼,到四月十一日西德学运领袖鲁迪度西克遭狙击,从南岱和被关闭,到四个学生被判刑,从学生和教师再度集结于丹飞鹤须鹤,到游行喊出“打倒压迫”,这是一个狩猎季的开始,学生成为主要的反对者和抗争者,成为否定一切既存意义的群体。当他们在海报中要求“吻你爱人的时候,枪不要离手”,当他们在桑西叶喊出“立足现实,指向不可能”,当他们在索邦墙上写下“半吊子搞革命,无异自掘坟墓”,他们看见了社会这一朵塑胶花,他们发现了为法律与秩序而生的条子“族类”,他们把院长比喻成一只老鼠。但是不管是激进社会主义倾向,还是无政府主义倾向,他们在行动中就是用红色的革命来对抗黑暗的事物。
而当学生运动扩展到工人群体,是不是性质发生了改变?“半吊子搞革命,无异自掘坟墓。”所以把那些异化的工人发展到革命的队伍里,让他们从“薄薄的面包,重重的机器”的处境中挣脱出来,让他们从反叛变为革命,墙上的标语变成了:“商品是人们的鸦片。”变成了“他们在收购你的快乐。把它偷回来。”革命的公社在扩展。“星期一:全国大罢工。巴黎大示威。左翼全部动员。”第八幕似乎展开了一个全景的世界,而当这个全景的世界展开,戴高乐起床了,然后,“公社死了啦”——“如花一般的公社,就如花一般地被踩碎,就如花一般的死生一日。公社失去了它的领土,换得了它的将来。”但是,工会和政党开始聚集,学生还在聚集,“人民”走上街头,而布尔乔亚倚窗而立,“在这场事件里,学生为自己争得了行动据点,政党和工会则做完秀后全身而退,纸老虎政权安然逃脱一劫。”
剧院的红旗和黑旗在飘扬,激进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还在行动,学生为了接手大学而战斗,工人为了工厂而造反,但是在六万一千名国家宪兵、一万名预备队员、八万三千名警察、十六万八千名士兵的追捕下,在煽动群众、祭起种族和民族主义、挑起阶级仇恨的欺骗和威胁下,在三边磋商、讨价还价的解决中,“把工厂还给工厂”却成为了他们最后的监狱,“工人关在里面,从铁窗往下看。既是占领者,又是囚犯。红旗飘。”为了面包、尊严、民主,最后却变成了薪资“从原先的三百八十四法郎跳到五百二十法郎”的承诺,“雷诺厂说不,雪铁龙说不,贝赫立叶说不”,最后在筹建新政府的大局面前落幕,最后在“历史走疲”的现实里,五月风暴的终曲是:“工人回到工厂,再度归属资本所有。卖劳动力买面包。这些是看得到的。其他看不到的,都活在人们的心灵里头。”
极短的时间,事件席卷全国大学,扩展至工人阶级,引发了全国性的大罢工,整个社会瘫痪与国家权力的暂时真空,最终导致内阁的更动,国会的全面改选与总理蓬皮杜的下台。但是整个五月风暴在“此时此地”只是一个开始,正像汤姆·奈仁所说:“这须臾片刻的意义不在于梦本身,而在于它雷霆显现了一个走势:现实是在往梦的方向移动。”虽然意象鲜明但是情节混乱,虽然看起来是喜剧却像是悲剧,看起来是革命却比其他法国革命矮了一截,但是,它在这个开始就提供了一个教训:“行动实践要比理论涵养或预知未来更重要得多。”它阐述了一种真理:“众理念要在它前面一修再修,直到吾人之意识能紧紧抓住现实。”就像安琪楼·夸特罗其在《序曲》里所说:“革命是历史的高潮:就在这个时刻,社会之实与社会之梦熔接。”而它最伟大的成就是:“五月革命为可见之物(面包)与不可见之物(一个新秩序)而战。”
这是开始,是打破旧秩序的开始,是击碎社会现实的开始,“在五月,正在秀出来的就是正在发生的。”正在发生的是什么?是具有法国特质的东西,关于经济奇迹,关于科技神话,关于愉悦生活,以及关于民主的真空,这就是革命的“在地性格”,只有在法国才具有这样的现实性,“因为革命首先在法国爆发,而且也不可能在别处发生”。法国曾经的革命造就了最完美的布尔乔亚政治民主,但是这只不过是一个古典秩序,在新时期,它只不过成为一个真空,甚至是一种幌子,“把资本主义当做神衹膜拜,就正是体系内在实已空无一物的现身说法。”所以能如此直接,如此赤裸,如此突然,所以“布尔乔亚有一个贬低所有乐趣的乐趣”。
但是当这个已经存在的矛盾显露出来,当寓言从完美中写出新的“红与黑”,它却在创造一个“崭新的主体性”,汤姆·奈仁说:“这个主体性即是拒绝承认当下之存在。”他们拒绝层级森严的威权,拒绝世界的理性化,拒绝布尔乔亚的趣味,甚至拒绝共产党这个专业革命者的革命要求,当一个崭新的主体性诞生,也就意味着“史前史的最后一道墙就垮啦。再也不会有人愿意以秩序、舒适、甚或是缥缈的未来之名,屈从在暴政巨石下。”从“高等神经中枢”造反开始,当知识分子加入,当工人阶级加入,五月革命是一个新的开始,那就是从“类人”变成一个“全人”:“反对这样的人生世界,革命运动要奋起夺回凡是体系从他们身上补走的所有一切。‘全人’要感受全整行动周遍。他的主体性要求他对工作、“休闲”、生命,要言之,所有正在进行中的事物,有从心所欲的控制力。”全人是喊出的自由,是夺回的民主,是要恢复的尊严,要满足的面包,这就是奈仁所说的用“心智生产力”形成的“自由之人”:“要消解这样的冲突,就一定要有“社会性个人”的出现,也就是像马克思所说的,出现一种“可以创造他们自己历史的人。”
不是“想像夺权”,而是“心智生产力”革命,不是“让工人回到工厂”,是让每个人回到自由,当史前史的墙倒塌,当最后一个资本家被绞死,当最后一个官僚醒来,手舞足蹈的将是一个“全人”。50年前的五月风暴,50年前的1968,早已经结束,是不是还需要开始?当“1968年五月”成为一个词组,但是数字的不同书写方式,它永远指向两种状态,五月是过去的五月风暴,是成为历史的五月风暴,而“1968”永远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它属于南岱和,属于索邦,属于欧德翁,属于巴黎,属于法国,但更属于每一个时代:“这些全然新奇之事已然发生,当一个新世界已然发出第一声哭喊,理论为了要能赶得上实践,那就一定得非常的厚颜、非常的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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