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19 《圣山》:“肉身成道”的炼金术
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这道就是神。
——《约翰福音》14:6
当来自不同行星的八个人烧掉了金钱和自我形象,当他们由着“师父”带领经历了各种磨难,当最终在莲花岛的圣山向长生不老之人夺取死亡的秘密,他们已经抵达了终点,他们几乎成为了智者,他们就要拥有道的真谛,但是师父却大笑,他说出的最大秘密是:“我们只是凡人,但我们已经获得了真实,我们开始于神话,现在我们要回归到现实。”围坐在一起的那些长生不老的白衣人原来只是假体,白雪覆盖的莲花岛圣山只是巨大的摄影棚,历经艰险的征途只是一种幻想,“这是电影摄,影机往后拉!”于是他们变成了在镜头前的演员,于是一切镜像中的叙事都变成了演绎,于是圣山变成了舞台,“我们是影像,是梦,是照片,这是幻觉,这是魔术,再见了圣山,真实的生活在等待着我们。”
对圣山的征服是现实生活?《圣山》的拍摄是真实生活?当电影里的他们变成摄像机前的他们,那个被框在影像里的世界被打破了,没有神话,没有长生不老,没有生命的秘密,当然也没有圣山,没有道,或者说,一个被神话包裹起来的“圣山”之道本身就是现实制造出来的幻觉,那么,当他们从“圣山”下山,是不是真的返回到现实?还是依旧是一种“成道”的继续?可是,本来前行的一共九个人,除了领者的师父,除了七大行星的代表,当他们在笑声中被打破幻觉,还有一个代表地球人类的男人去了哪里?
他没有走上最后的圣山,没有在摄像机前面打破幻觉,在这之前,师父已经将那个一路跟随而来的黑衣妓女交给了他,他最后对他说的是:“她对你才是爱。”于是和黑猩猩一起的妓女牵住了他的手,于是他们在最后的魔术被揭秘之前就已经下山,黑猩猩代表着人类之外的生存,它一直跟随着女子;黑衣妓女是人类信仰之外的存在,她用自己的行动成全了爱,当他们最后和本是愚昧、失语和癫狂的小偷牵手在一起,完成了关于爱的定义,是不是才是在圣山面前成就最大救赎的证明——一种爱救赎了动物,妓女和小偷,他们组合成了另一种道,在其余人的笑声里,或者他们才是人类从现实走向神话最大的隐喻。
是肉身成道还是道成肉身?在回答这个问题的之前,似乎应该返回到那条成道之路,红色的那幢塔楼是关于现实和神话的分界线,当男人赤裸着身体,独自一人沿着船锚往上爬的时候,他是超越了底下的众人,成为一个求索者,于是向上、独立、冒险,便成为抛弃肉身走向成道之路的一种姿势。看上去男子是为了探求塔楼上那个神秘世界,但其实对他来说,真正的欲求是离开,离开大地,离开现实,离开肉身,用一种坚毅的态度选择抛弃,那么这个他可以俯视的世界到底给了他什么样离开的理由?
| 导演: 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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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爱的初现,实际上侏儒只是自我的影子而已,在他身上看到的是病态,是苦痛,是孤立,所以在现实中他们一起行走,但是在最后杨帆出海前往圣山的征途中,他终于高高举起了侏儒,在老师的引导下将自我的影子扔下了大海,那一刻是一种解脱,是一种回归,也是成道的一种必然过程。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侏儒之存在为他提供了一个在场的证明,他跟随着男子看见世间的种种混乱和罪恶,她和他一起背负着十字架艰难行走,他和他形影不离寻找救赎之道——在现实中存在,提供了肉身的一种关照,而肉身的关照,也打开了一个现实的镜子。
他们在街上行走,看见了行驶而过运载着死人的汽车,看见了拍照取乐的人们,看到了军队行刑的过程,看到了“墨西哥的征服”的马戏团——在这一系列看到中,其实是一个充满了死亡的现实图景,戴着面罩的军警,被镇压的反抗人士,旁观的民众,就是一种政治生活的写照,枪支、鲜血、尸体,在街上轮流上演,而那些拿着照相机拍下这一幕却面带微笑的人,自然是一种冷漠的象征。而这个政治社会通过那个“蟾蜍变色龙马戏团”的表演起到了更强烈的讽刺效果,那些变色龙身上各种穿戴是国王,是士兵,但是当蟾蜍到来之后,它们追赶着变色龙,它们撕咬着变色龙,最后血流成河——这是推翻既有秩序的政变,而政变的唯一结果不是换来更好的生活,而是两败俱伤,而是高压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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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山》电影海报 |
在政治生活之外,是一种混乱的宗教生活,那个教堂已经没有信徒,蜘蛛网遍布各个角落,圣经上爬满了蠕动的蛀虫,而主教竟然睡在地上的那张床上,当男人揭开被子,看到主教和一个基督像睡在一起,他甚至以恶劣的方式赶走了男子——一个生活在下层的流浪汉,没有得到救助,反而被看成是邪恶的化身。所以教堂之存在,其实已经失去了意义,而在街上,宗教也变成了一种戏谑,那家店铺门口写着“基督出售”,神之子变成了商品,而赤身裸体、留着长发的流浪汉看上去外形上也像基督,于是那些人用酒将他灌醉,最后竟然用他的形体制造了无数的基督像,开始了新一轮的商品销售。当男子酒后醒来,他再一次发出怒吼,并且用辫鞭子抽打那些人,最后背着最后一个基督像走在了街上,当他被教堂里的主教认为异端而赶出来之后,他竟然发现那尊基督像的材料是可以食用的面粉,于是饥饿的他开始狼吞虎咽,而基督像也终于变得面目全非。
但是即使如此,男子的身上也依存着那些善良,当他看见一队列穿着黑衣的妓女时,没有嘲笑他们,相反,那个牵着大猩猩的妓女还为他擦去背着的那尊基督像身上的污点,这或者是最初的感动,最初的爱,从此牵着黑猩猩的妓女跟着他,一直没有放弃,并最终在前往圣山之路上变成了爱的化身,完成了一次道的真正命名。而当那尊基督像最后变成了食物之后,男子用气球绑在它身上,然后飞上了天,在飞升过程中,整个城市的人都用仰视的方式看待它,这种仰视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最初的救赎,连一个没有生命的塑像都被赋予了一种向上的道,那么自我的救赎也必须用行动来证明。
红色塔楼,也打开了向上之途,当男人义无反顾地沿着船锚向上爬行的时候,底下的人也是以仰视的方式看着他,那一刻,他就像被救赎的基督塑像一样,可以俯视整个城市,只不过,他的救赎使用自己的努力换来的。高高在上的红色塔楼,可以看成是一座巴别塔,只是当男子义无反顾地登临,其实在消解着巴别塔倒塌的隐喻,真正的信仰并非是制造言语的困境,而是化解分歧,达到同一,并完成在信仰意义上的同构——在塔楼之上,男子也最终从一个失语的流浪者变成了一个打破世俗枷锁、开始圣山之行的求知者。
但是巴别塔之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矛盾的象征,首先男子面对的是自我的净化,他爬上去是拿着那把匕首,在里面他看到了一个白衣人,一个写满符号的女子,以及一匹骆驼,当男子弓着背走向他们的时候,他是一个敌对者,但是白衣人轻而易举地将他打败,他先是打掉了他手上的刀,解除了他的武器,然后点中了穴道,之后再用他的匕首割掉了后颈那颗肉瘤——里面拿出来的是绿色的怪物,破除了这些缠绕在身上的恶魔之后,白衣人脱掉自己的帽子,问他的是:“你需要黄金吗?”
男子点头,于是白衣人递给他一只盆子,然后让他拉出大便,之后再放入设备中,通过加热、蒸馏、提纯、淬炼、结晶,最后那一坨屎竟然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黄金,而白衣人将黄金交到他手上的时候,对他说:“你是粪便,你可以将自己变成黄金。”这是一种自我救赎的启示,复杂的炼金术或许只是外道而已,大便是自己的大便,在自我变幻中,恶心之物其实也会成为有用之物,但是这无非只是一个启示,不管是无用的大便,还是有用的黄金,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工具,而所谓得道,和物质无关,和欲求无关,所以当男子用黄金砸碎了看见自己的镜子,用斧头砸开了岩石,他便是要寻找物体之外的灵魂,“石头是有灵魂的。”但是这只是一种象征,真正的灵魂需要的是去寻找,去获得,去感化,白衣人给了他一根木棍,对他说:“去了解。”给了他十字架的剑,告诉他:“去挑战。”又给了他金杯,对他说:“去求索。”
了解、挑战和求索,可以看成是一种成道的过程,但是仅有这些还不够,于是白衣人用塔罗牌告诉他:“你必须和圣徒一起。”那些人在塔罗牌里,他们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人,是一种力量的象征,但是要成为圣徒,就必须抛弃一切——一切的拥有,一切的罪恶,一切的自我。他们来自七大行星,代表着不同的物欲力量,比如来自金星的费恩关注身体的舒适,他和很多女子在床上生下孩子,人们渴求被爱。”而其实这种所谓的爱只是欲望的展现,所以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作为哪个那个星球最高统治者的父亲却只有一个已经成为木乃伊的母亲;同样代表欲望的是木星的克伦,在他的王国拥有一台电子性爱机器,当人用巨大的柱子靠近的时候,机器就能测出性爱指数,而工厂里所有的艺术创作都是和人体有关,这是肉身而为艺术的直接体现。而于此相反的则是来自海王星的埃克森,他在广场举行仪式,直接将青年人的男根剪掉,然后放在圣殿里,“你是第1000个,恭喜你真正入会。”阉割掉男性的性器官,才是一种成长的标志,才可以面对敌人投身战斗;而在战斗中,塞尔代表着一种暴力主义,他们用电脑设计出战争模型,所有政府都是他们的客户,而他们培养战争力量要从15年前就开始,那些孩子一生下来就要练习各种技术,以备15年后向敌人发起进攻,在一项名为“对抗秘鲁怪客”的计划中,他们就让孩子们在15年前就充满了对秘鲁的仇恨,但是这些战争机器最后都变成了老朽的人,在机器工厂里只有老态龙钟的人。
这又是一种反讽,而所有来自不同行星的人虽然都是那个星球的统治者,但是在欲望、战争、机器的世界里早就背离了秩序,当然更没有信仰,他们所提供的是一个背景,一个如何救赎的背景,一个关于人类、关于生命如何得道的背景,而在这座巴别塔里,只有那个开始求索的男子才是人类的真正的代表。于是八个人组成了联盟,他们要去往圣山,寻找关于死亡的秘密。圣山位于莲花岛,老师说那里住着长生不老的人,我们必须击败他们,才能夺取秘密,才能获得救赎,才能成为智者。
从此他们开始了圣山之旅。在巴别塔之前,可以看成是男子“道成肉身”的一种隐喻,这个具有和耶稣一样模样的人在他醒来之后,就已经赋予了一种救赎的符号意义,无论是看见那些杀戮和死亡,还是面对宗教信仰的泯灭,背着十字架、成为耶稣塑像的真身,就代表着一种使命,仿佛那身上刻着的一句话就是:“万物是藉着他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藉着他造的。”但是这样的道显然还只是外在的道,就像那坨大便,可以变成黄金,但并非是真正属于信仰意义的道,而是一种物,一种器,所以从巴别塔前往圣山,所有人组成的联盟才真正开始了肉身成道之路。
在出发之前,他们烧掉了身上携带的金钱,男子作为一个肉身的存在,甚至还偷偷藏了一张,所以老师对他说:“你还是一个小偷。”小偷,就是他肉身的身份,所以他将最后一张纸币烧掉,就是慢慢将肉身剥离。然后大家又烧掉了那些塑像,这些都是从肉身塑造的形象,当它们也被投入火焰的时候,就是去除了自我观念,那个我不在自己的世界里,就是一种超越。出发之后,他们遇到了盲人,在一场仪式中,他们脱掉了衣服,然后在花丛中裸奔,这一个仪式为的是让他们倾听自然的声音,让自己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我们一起成为狗,成为花,成为泥土。”但是他们在一个盛满水的盆子里看见了自己镜像,“我们少了一个人,他淹死了。”当他们把自己当成死去的人,然后倒掉了水,把盆子埋在土里,就是抛弃了那一个影子;之后他们又在高大的坟墓前丢掉自己,“坟墓是你的第一个母亲,是重生之门,剩下一颗虚无的信,我们将拥有新的身体,新的宇宙——你是本体。”然后在大海之上,他们坐上了轮船,联系射箭,拥有各种不同形状的“思想”——就在这个过程中,男子看到了曾经在一起的侏儒,他用了最大的努力才把这个属于自己的影子扔进了茫茫大海。
而登上莲花岛,旁边的人对于他们虽然不是诱惑,却是误导,他们必须破除这种种的误导,方可真正踏上圣山。在那里,有在名为万圣殿其实是墓地里的狂欢,有自称“我的诗句就是圣山”的诗人,有据说能吸引蜜蜂在手心却只是苍蝇的魔术师,有可以水平穿越但无法攀登的大力士……他们终于从这种种的误导中走出来,前往覆盖着白雪的圣山,而在攀登过程中,有人双手冻僵了,老师则让人切去他的手指,因为手指之痛还是肉身存在的表现,在上山之路中,每个人又看到了死亡的幻觉,无论是生吃马肉,还是挂在树上成群死去的鸡,无论是动物的交配,还是爬满身上的蜘蛛,幻觉里是恐惧,是不安,是惊慌,而当一切都被抛弃的时候,离圣山也就越来越近了。
而对于象征人类自我救赎的男子,在经历了道成肉身之后,也经历了各种磨难,对于他来说,从一开始就仿佛只有一个肉身,当舍弃了金钱、自我,当听见了自然,当穿越了坟墓,当扔下了影子,当击碎了诱惑,在即将抵达圣山的时候,他却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那就是那个牵着黑猩猩一路而来的女子,是用一种巨大的信仰,独自完成了和他们一样的救赎——她没有老师,没有互助,没有指点,就是自己一步一步,经历了风雨,经历了海浪,经历了生死考验,在一种更普遍意义上找到了真正道,那就是对于男子执着的爱,这种爱既是一种信仰,也是更具体的道,是参悟,是体验,是自愿,是人性。所以当在没有登临圣山的情况下,最后男子和女人牵手回家其实是另一种意义的救赎,耶稣基督既是神,更是人,既具有神性,更具有人性,他会怜悯、忧虑、饥饿、疼痛,也更会有爱——而这种真切的爱就是最后“摄像机向后拉”而回归到现实:救赎不是在神话意义上抵达圣山,而是在世俗意义上学会返身——返回具有爱的肉身,返回打破幻觉的肉身,也是返回成道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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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穆赫兰道》:其实,我在日落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