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09 《西力传》:从爬行动物到国家英雄

他是一个存在的人,他叫路纳德·西力,一个犹太人,父亲是演员,和母亲离婚,有一个瘸子的哥哥,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露恩;他却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在纽约杨基队的比赛场上以“冒牌者”的身份被清除出去,在地下酒馆的聚会上莫名消失,吹着小号像是一个黑帮的人,名字却在纽约失踪者名单上……当西力以一种存在而不存在的悖论方式出现在上世界20年代的美国的时候,他就变成了伍迪·艾伦讽刺社会的一个“时代景观”。

路纳德·西力,这是伍迪·艾伦对一个小人物的命名,当他有一个名字,当他出现在影像中,当他进入美国历史的时候,一个疑问是:他是谁?这个疑问的背后逻辑是:这么一个古怪的人为什么出现在美国被称为“爵士时代”的上世纪30年代?他穿着球员的衣服出现在赛场上,他以精英的身份来到地下酒馆,他和尤金·奥尼尔有合影的照片,但是他却是失踪者,是冒牌者,甚至是精神病患者,而所有这一切呈现的时候,他都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个异类:他在警察搜捕的时候出现在中国人的社区,而且就是一个中国人,但是当带走的时候,他又变成了白人;他和胖子在一起的时候,变成了胖子,和黑人在一起的时候又变成了胖子,他和法国人在一起的时候会讲法语,在医院里他又变成了研究妄想症的医生……

“他发现自己是一个能变形的人。”当报纸以这样的标题报道西力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被那个时代所命名,随环境变化而变化,因周围的人不同而不同,极强的适应和变异能力,使得他成为“人类变色龙”,这无疑在科学界,医学界都引起了巨大反响,在人类历史上这是一个异类,而异类之存在,就是把他推向了存在而不存在的悖论之中——当医院的专家认为他的古怪是神经引起的脑瘤,几个星期就会死去,但是两个星期后西力依然好好活着,而做出这个预言的专家却得脑瘤死去了。

一种讽刺,一种戏谑,其实美国历史上根本没有路纳德·西力这个人物,他只不过是伍迪·艾伦在电影中虚构的一个形象,所以他是不存在的,但是当西力活在电影中,活在具体时代里,他却是一个存在的人,他在和尤金·奥尼尔的合影里,在那些黑白镜头中,在新闻、老照片、陈旧的录音资料里,也在苏珊·桑塔格、索尔·贝娄、欧文·豪的专访中,在菲兹杰拉德的书写中——苏珊·桑塔格说:“他是30年代独一无二的特殊人物。”欧文·豪说:“他的事迹反映出了我们文明的性质和我们时代的特征。”索尔·贝娄说:“他很快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是他触动了人们的神经。”这种存在当然超越了个体样本,而成为对于时代讽喻的一个注解,30年代是美国的“爵士时代”,在这个时代道德变得更加放任,思想变得更加疯狂,政治上层编织着他们的美国梦,而诗人、电影明星等社会精英则歌舞升平,无论是社会形态和思想观念,爵士时代都呈现了一种异化特性,而在这异化世界里,西力就成为一个命名的匿名者,一个不存在的存在者,一个真实的虚构者。

: 伍迪·艾伦
编剧: 伍迪·艾伦
主演: 伍迪·艾伦 / 米亚·法罗 / 帕特里克霍根 / John Buckwalter / 马文恰特诺弗
类型: 喜剧 / 奇幻
制片国家/地区: 美国
语言: 英语
上映日期: 1983-07-15
片长: 79 分钟
又名: 变色龙 / 泽利格 / The Cat's Pyjamas

异化当然首先是他不同于常人的变形能力,他成为黑人,成为中国人,成为白人,成为法国人,在形体上、习惯上、行为上和周边环境形成一致,所以被称作“人类变色龙”,正是这种变异性使得他被医生当成是精神病患者,被狂热分子看成是社会不公平的象征,被工人说成是“感五份工作”剥削他们的资本家,甚至被3K党看成是一种威胁。特异而超越正常的存在,这是西力个体样本的一种隐喻:他是特别的,但是他之存在却必须为这种特别付出代价。

而另一方面来说,正是这种特殊性背后的异化,使得西力无法成为一个正常的人,他在回忆中说,自己的父亲经常打他,母亲经常打父亲和家人,邻居和街区的人则打他们全家,作为一个犹太人经常被反犹人士所歧视,一种混乱让他变得孤立,富有讽刺意味的是,连上帝都要远离他,“我12岁的时候,我跑进了一个犹太人会堂,我就问拉比: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他告诉了我生命的意义,但是他是用希伯来语说的,我听不懂希伯来语。然后他就要我付600元来上希伯来语课。”于是在科学界、医学界的震惊中,他成为了“精神病患者”,接受了所谓的治疗。

这是西力作为异化的第一种存在,而当他逐渐被人们讨论,进入公众视野而成为一个怪人的时候,他又成为了另一种牺牲品,同父异母的姐姐露恩把他从医院接走,然后利用他的特殊性把他当成“时代景观”,而开始周游世界,他们每天推出两场演出,让西力表演变形技能,观众和他合影,他成为被人们观看的“怪物”。而社会对他也大肆炒作,他们推出了西力相关的玩具、手表、图书、衣服、温度计等产品,还录制了和他相关的“变色龙的日子”流行歌曲,拍摄了以他为主题的电影《变形人》,他在好莱坞也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西力传》电影海报

所有这一切都让西力变成一种商品,“时代景观”反照的是作为景观的时代,当西力陈列在街头的时候,他的存在就是一种不存在,他是一个非人,一个零蛋,而这个现实对他来说则是取消了独立的人格,取消了本我的存在。当初西力为什么要变形为不同的人?那就是因为自己对这个时代、对这个社会的害怕,“因为不安全,所以我要和别人一样,这样我就安全了。”无论是个人经历,还是自我的怪异,都让西力处在一个被窥视的位置上,所以他感觉到不安全,而变形为和周围环境相适应的人,变身为和周围的人一样的人,他就自己取消了特殊性,在芸芸之中就不会受到关注。但是这种销声匿迹却是另一种自我异化,他不再是自己,不再具有独立人格,不再发出自己的声音。

而姐姐露恩将他推向公众视野,当社会将他变成一种商品,一定是另一种更残酷的异化,而这种残酷性反过来也让始作俑者看到了危险性:露恩安排西力在西班牙演出时,认识了斗牛士马丁内斯,成为她的情人,马丁内斯割下公牛的耳朵送给露恩作为礼物,这引起了露恩男友的嫉妒,最后的情感纠葛中,男友盖斯特杀死了露恩,然后自杀。杀人和自杀,无疑也是一种异化,露恩的悲剧就是这个狂乱时代的悲剧,而在这一命案发生之后,西力再一次成为“人类变色龙”,以失踪的方式逃离了人们的视线。

失踪就是不再是自己,就是变成别人,从街头演出成为公众关注的“时代景观”,到无声无息的消失,只不过是从一种异化变成了另一种异化。在西力的生命中,有很多次的失踪,在露恩命案发生之后的失踪,和以前逃离公众视线的失踪一样,是他取消人格的一种努力。而最后一次失踪,则是他在人格恢复之后对于过去记忆的消除。在女医生费莱彻的“白屋治疗”之后,西力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第一次发现了自我,甚至感受了理解,坠入了爱河,但是在婚礼前,却有女人突然站出来,说他和自己结过婚,还有一个孩子,于是过去作为他人存在的变形人又浮出水面,不止一段婚姻,不止一两个孩子,他被翻出来的经历包括:曾经作为刷墙工为别人粉刷房子;曾经作为医生拔错了别人的牙齿,曾经还切错了阑尾……这是西力不存在时,以他人的人格经历的一切,“即使爬行动物也只能有一个老婆。”于是一张张的诉状,一次次的指责,让他再次回到被异化的轨道上,基督教协会神会以“恶劣的道德影响”要求严惩这种丑行,于是已经恢复了自我人格的西力再一次被推向了不存在的状态,他的情绪开始恶化,他的精神开始崩溃,最终,在审判前一天他再次失踪。

除了在德克萨斯发现他的外套,除了在芝加哥有人曾经见过他,除了他有一张和墨西哥乐队的合影,西力失踪一年依然音讯全无。而在这次失踪中,最为关注的则是弗莱彻,是她提出了西力患病的人格异化理论,是她不断努力让他恢复了自我人格,也使她将自己的情感投注在里面,当然最后也是她,让西力在爱情中变成一个正常的人。“我可以改变他,我希望他变成一个健康的人。”在曼哈顿医院里,她没有丧失希望;在那间屋子里,她开展了“白屋治疗”: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西力低着头却告诉弗莱彻:“我是医生,我要回城,那里还有一次讲课,关于妄想症。”弗莱彻是医生,西力是病人,这是一种正常的医患关系,但是在西力非人格中,他把自己当成了医生,而正是在西力一再声明下,弗莱彻反而变得焦躁,变得心神不安,挫折感越来越强烈,在某种意义上,角色似乎真的完成了转换。

但是弗莱彻还是没有在异化中进入到西力构筑的世界,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告诉他自己不是医生,却想问作为医生的西力一个问题:“我没有读过《白鲸》,你能告诉我里面写了什么?”西力曾经说起在学校时假装自己读过这本书,这是一种自我掩饰,也是自我逃避,只有他承认自己读过《白鲸》,才会在别人面前感到安全,但是在弗莱彻面前,这个问题却可以轻易解构自己的谎言,也解构了关于自己是医生的非自我人格,终于他在弗莱彻面前承认:“我不是医生,我谁都不是。”“不是”是一种否定,否定自己的他人人格,否定紊乱的身份,而在否定之后则是肯定的开始,他开始讲述自己小时候的经历,开始接受弗莱彻的催眠疗法,开始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我讨厌乡下,你的厨艺太差了,我想和你上床,我爱你……”那一刻,真正的西力回来了,他们一起外出散步,一起解开心中的疙瘩,他告诉她自己恨继母,喜欢棒球,支持民主党,不喜欢勃拉姆斯的音乐,“勃拉姆斯太富于戏剧性。”

返回了本性的西力爱上了弗莱彻,或者说,是弗莱彻唤醒了他隐匿的自我,“这是自我完善自我实现的可能性。”“这是审美直觉的胜利。”但是当他们准备举行婚礼的时候,那些曾经非人格状态下的西力经历的生活又闯了进来,于是在公众的指责中,在道德的丑闻里,在将作出审判的现实中,西力再一次消失。这是又一次异化,而更为危险的是,当一年后一直寻找他的弗莱彻在一部关于纳粹的电影中看见他出现在镜头中的时候,西力已经以非人格自我的方式成为了在元首身边的人。对此,索尔·贝娄的解释是:“尽管他渴望获得关爱,渴望得到爱,但是他身上还有些其他东西,那就是渴望湮没于大众之中,默默无闻,而法西斯主义正好给他提供了这样的机会,他可以通过加入一场巨大的运动,从而模糊自己的身份”

这无疑是在爵士时代之外对法西斯社会的一种批评,异化的西力处在最危险的“时代景观”中,而赶往柏林的弗莱彻无疑再一次用自己爱的行动解救了他:她朝元首身旁的他挥手,她将他带离现场,并且坐上了外面德国纳粹的飞机,开始了逃亡。而在被追捕的危险时刻,非自我人格却救了西力,他成为了飞行员,驾驶着德国飞机击败了纳粹的追击,然后横跨大西洋,飞回到了美国。这是非人格的胜利,而回到纽约之后,他又变成了异化者:他被授予“勇士勋章”,在纽约市政厅发表演讲,他成为了美国英雄——从爬行动物到人类英雄,在公众的命名中,西力依然是一个异化的样本,伍迪·艾伦借用索尔·贝娄的评价说:“非常荒谬的是,促使他做成这件事的原因正在于他的能够变形的能力,因而他的病也成为他自我拯救的根源,正是他的错乱,使他成了位英雄。”而欧文·豪在专访中说:“有段时间,他被人喜爱,后来被人排斥,再后来因为飞机的惊人表演,他又被人奉为英雄,美国二十年代就是这个样子,回想一下,美国现在有什么变化吗?我想没有。”

小时候遭遇的暴力和歧视,使得他变成变形人,被公众关注之后,他变成一个商品,在国际关系紧张的时候,他成为了一名英雄,这似乎是西力这个异化样本无法逃脱时代的戏谑写照,模糊身份,取消人格,丧失自我,在这种种的机遇中,西里是谁会成为永远的问题,就像他在演讲时所说的:“如果你是精神病,你将无所不能。”这是一种巨大的讽刺,爵士时代,纳粹专制提供了时代背景,而在时代之外,伪善的道德、美国精神、政治内幕、公众舆论、精神分析等都构成了对人的异化。

但是在“一个非人、一个零蛋”的命运中,西力毕竟还是找到了自我,这种自我的拯救,自我的完善,自我的回归,伍迪·艾伦将其称为爱,“毕竟,最终改变了他人生的,是一个女人的爱,而不是众人的认可。”而在伍迪·艾伦的伪记录片里,真实的虚构却显得那么无力,或者正像西力这个人物,就像黑白镜头,就像新闻、专访一样,种种的希望,种种的爱也只是一种异化存在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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