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09《麦克白》:人生不过是行走的舞台
莎士比亚的文本,经典的悲剧故事,对于贝拉·塔尔来说,还有什么能够在经典之上再创造?对经典的改编能否再创经典?贝拉·塔尔似乎具有很大的野心,但是经典的整体框架又成为他的一种束缚,于是在《麦克白》的叙事中,贝拉·塔尔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将戏剧改编为电影中,以影像化的手段在形式意义上赋予这一悲剧原型更多的技术感。
戏剧和电影到底有什么区别?这是一个关于文体问题论的问题,贝拉·塔尔对此论题进行阐述的中心点便是:影像具有运动感。戏剧受制于舞台时空的限制,在这个意义上,舞台时空甚至就是现实的真实时空,它无法实现非现实的转换,但是电影却能够制造一场完全脱离时空的梦幻,它不受制于物,《麦克白》从遇见女巫,女巫对之预言,就是一个梦的开端,之后的谋杀,之后的恐惧,之后的交战,其实都是梦的一种延续,梦解构了现实,梦也解构了戏剧本身的时空体系,但是贝拉·塔尔专注营造麦克白欲望呈现的内心之梦的时候,看起来在构建另一个时空,实际上却重新回到了戏剧舞台,重新被囿于经典的框架中。
在整部电影里,被人津津乐道的最大一个创新之处就是“一镜到底”。整部电影64分钟,有两个镜头组成,一个镜头的长度是6分钟:麦克白赢得了征战,和班柯班师回朝,归国途中遇见了三个女巫,三个女巫预言麦克白将进官加爵,甚至会成为国王,这是第一个预言,第二个预言则是麦克白会有继承者,但不是他的孩子,而是班柯的子孙。这是梦的开场,麦克白疑惑:“怎么会有这样的预言?”班柯怀疑这都是自己的幻觉,但是当两个人经历同样的梦,这个梦便具有了非梦的意义,这也使得麦克白在怀疑之后变得半信半疑,在半信半疑之后变成了相信,“这是一个神奇的预言。”从梦开场,从预言开始,已经奠定了整部电影的基调,但是这个6分钟的长镜头只是一个序曲,它之后便是字幕,从此开始了“麦克白”悲剧的真正上演。
如果把6分钟的第一个长镜头完全作为电影的序曲,那么真正开场的悲剧就只是一个长镜头:58分钟的长镜头。在这个长镜头里,麦克白的故事跌宕起伏,他经历了回国之后的不安、麦克白夫人对他的怂恿、亲自杀死了邓肯国王的疯狂、下令杀死班柯的恐惧,最后远赴英格兰讨伐出逃的麦珂德夫,之后是再次班师回朝,接着是沾满鲜血的麦克白夫人疯死,勃南的森林向邓西嫩移动,最后是麦珂德夫砍下了麦克白的首级……整个过程有着多种冲突:麦克白自己的担心,麦克白夫人和麦克白之间的矛盾,麦克白对班柯的阴谋;整个过程也有不同的行动,刺杀邓肯,杀死班柯,麦克白征战,麦克白夫人疯死,麦克德夫杀死麦克白,等等,这些不同的内心冲突和不同的阴谋实施,都应该在不同的空间,不同的时间里发生,但是当贝拉·塔尔将其电影化为一个长镜头,在一镜到底中是不是更好地阐述了麦克白的悲剧性?
导演: 贝拉·塔尔 |
电影可以取消戏剧的物理时空,电影可以创造影像化的时空,从戏剧到电影,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时空的再造,显然贝拉·塔尔做到了这一点,他运用超强的调度,当然可能也包括后期的剪辑,但是至少在影像的表达上做到了时间的持续性和空间的同一性,仿佛麦克白的这一系列故事都发生在同一个场景中,当故事被纳同一个电影时空的时候,最大的革命意义就是让一切都在场,预言在场,阴谋在场,谋杀在场,内心活动在场……一切在场,就是现实主义的解体,就是超现实主义的实践,而这个实践的唯一的指向就是开场的那个预言,它就像幻象一样主宰了麦克白,之后的一切似乎都是沿着这条路前行,这是被决定的命运?这就是宿命?“恶使我看到了幻象。”所以用这个恶来解释麦克白的悲剧,起到了前后呼应的效果:他从女巫的预言开始进入自己的恶世界,最后在勃南树木的移动预言中走向了自己的悲剧终点。
贝拉·塔尔制造的影像化时空体系,是对于主题的一种深化,但是在这个偏执的长镜头里,经典戏剧本身的冲突却被淡化了,在被梦和幻觉牵着走的叙事中,麦克白作为一个人身上的恶完全消失了,反倒是麦克白夫人,形象更为丰满,悲剧性也更为强烈。麦克白已经成为了一个移动的傀儡,“人生不过是行走的影子。”这是麦克白最后说出的话,而这句话也体现了贝拉·塔尔的创作观:人生就是行走的舞台,在舞台上行走,在舞台上出没,一切都取决于调度,都取决于导演,——麦克白身上的欲望完全不是人类的悲剧性存在,而是导演赋予的一种表现性存在。
当然,在只有一个镜头的叙事中,贝拉·塔尔也制造了某种经验,尤其是麦克白夫人自言自语之后,向下望去是麦克白在床上刺杀邓肯,这个场景体现的是运动的变化,运动的变化中制造的是紧张感——而这个镜头正体现了空间转换的特点,正是对时空同一性的某种打破。还有在镜头中插入的小提琴乐队的演出,第一次出现是在麦克白和夫人密谋之后,小提琴乐手走来,镜头跟拍之后进入的是欢迎邓肯的晚宴,第二次则是最后麦克白死于麦克德夫之手,拿着麦克白首级的麦克德夫身后跟着的正是小提琴手。小提琴手的出现并不是一种简单的过渡,而是制造了间离效果:这不是一个古代发生的悲剧,现代元素的加入更是体现了人类恶性的共同特征,它甚至在解构那个预言,那种幻觉,回到了现实里,这是电影拍摄的现实,这是人类欲望相关的现实,这是“人生不过是行走的舞台”,只是电影浅尝辄止,一切都湮没于贝拉·塔尔用野心构筑起来的形式主义镜头里。
《麦克白》电影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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