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09《疯狂的爱情》：生活是一部“作者戏剧”
“疯狂”无疑是首先是观感上的，245分钟，在雅克·里维特的电影里，并不是最长的，但是冗长是显而易见的：不断重复的场景，几乎相同的状态，电影几乎都在对过程的叙述中，没有迭起的高潮，没有转折的冲突，当然最后也没有对结局完满的挽救。“疯狂的爱情”其实最基本的结构便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在雅克·里维特一再拉长中，观者无疑也陷入到了无法摆脱的“疯狂”中：似乎是一条望不到边的路，远处更远处依然不是终点。
但是245分钟至少还是画上了电影最后的句号：克莱尔终于还是离开了丈夫塞巴斯蒂安，这是“我受不了了”之后的选择，乘坐在列车上，克莱尔的方向不明，目的不明；塞巴斯蒂安走在街上，两边的建筑想要压过来将他湮没，只有在最后照镜子的时候才确认存在。离开或者被湮没，“疯狂的爱情”在疯狂中发生，在疯狂中落幕，而那出戏剧却还在继续排练中，在观者的注目下，在孩子嘈杂的声音里，镜头中的舞台慢慢泛白，最终以刺激眼球的白色占据了整个画面——这是视觉上的完全占有，它抹除了黑的可能，甚至取消了看见的可能，和最后走向疯狂的爱情一样，一出戏剧也在雅克·里维特的特殊视觉化处理中变成了疯狂的存在。
疯狂永不止境，疯狂没完没了，即使逃离，即使镜像，即使演出，也只不过是“疯狂”的一部分，和245分钟的时长一样构成了雅克·里维特关于疯狂的形式化注解。但是，这个关于婚姻、情感问题的故事为什么会变成一种“疯狂”？疯狂的背面当然是理性，是基于规则、遵守规则的理性，理性的爱情当然是彼此信任、彼此相爱、彼此理解、彼此照顾，甚至彼此分忧，但是对于克莱尔和塞巴斯蒂安来说，裂缝似乎一点点扩展开来，这个裂缝被识别，她的标志则是克莱尔的“退场”：本来克莱尔就是那出戏的演员，但是在排练时，没有记住台词的她僵立在舞台之上，几秒之后她转身说：“无法在这种状态下工作……”所以她选择了退出。
克莱尔在排练时退出，退出时说到是一种工作，看起来她是不满排戏本身，但是很明显克莱尔带着情绪的举动针对的是丈夫塞巴斯蒂安，作为这出戏的导演，塞巴斯蒂安给演员讲戏，纠正演员的表演，也正是在塞巴斯蒂安纠正克莱尔台词的时候，触及到了克莱尔的情绪，终于使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退出，意味着需要安排新的演员，塞巴斯蒂安给女演员玛尔塔打电话，这个因为爱上皮尔德楼的戏剧而用戏剧主角的名字改名为玛尔塔的演员爽快地答应了。本来这也只是演员的调换程序，是排戏中非常正常的举动，但是塞巴斯蒂安开玩笑说“我的女朋友们”，实际上又变成了不完全是和工作有关的“更换”，因为玛尔塔曾经就是塞巴斯蒂安的女友，前女友代替了妻子的角色，它具有的可能性在克莱尔那里就被解读为不信任，而其实塞巴斯蒂安身边的那些剧组工作人员和演员，在克莱尔看来似乎都有一些暧昧，和米歇尔如此，和西莉亚如此，和赛丽莎如此。
于是，克莱尔的生活和塞巴斯蒂安的排戏完全变成了不同的世界，克莱尔整天在家里，塞巴斯蒂安则全身心投入在戏剧中，两个人只有在晚上的时候共睡一张床，其中也有克莱尔去剧场看排戏的经过，也有塞巴斯蒂安带剧组人员回到家里和克莱尔一起聊天，在外人看来他们没有猜忌也没有隔阂，甚至在深夜的时候，塞巴斯蒂安还带着克莱尔和朋友一起喝酒。但是不在剧场中的克莱尔慢慢产生了怀疑，她甚至偷偷跟踪塞巴斯蒂安，看见他带着剧组里的女人一起出去。虽然塞巴斯蒂安回来她还是面带微笑，关心地问戏剧排练的情况，但是她的内心已经开始不安。终于她在玛尔塔面前半是开玩笑地说：“他背叛了我……我有调查，我看穿了他，我在等待时机，有一天我会做出让所有人吃惊的事……”听起来像是玩笑，但也是对塞巴斯蒂安的警告。但是问题就在于塞巴斯蒂安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晚排练很晚，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玛尔塔的住处，当然他们之间也并没有发生旧情复燃，塞巴斯蒂安在无法入睡的情况下，也只是去了玛尔塔的那张床。
| 导演: 雅克·里维特 |
但是夫妻间的裂隙却越来越大，克莱尔也越来越无聊，终于她敲开了菲利普的门，然后在那里过了一夜，菲利普明明知道克莱尔不爱自己，她找他也只是为了报复，但是他还是接受了她，克莱尔在报复的路上越走越远，后来也和菲利普睡了一晚。而面对每天将大部分时间投入到戏剧排练中的塞巴斯蒂安，她的报复行为越来越走向极端：她开始自杀，她向塞巴斯蒂安提出离婚，她说；“一切都结束了。”她甚至对弗兰西斯说：“他们都在骗我。”两个人在一起的夜晚已经变成了冷漠，变成了仇恨，而塞巴斯蒂安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用刀片割开了自己的衣服，面部则是痉挛的表情，此时的克莱尔才开始呼唤他的名字，但即使他们最后拥抱在了一起，也无法弥合情感的裂缝。
克莱尔和塞巴斯蒂安陷入“疯狂”，雅克·里维特似乎清晰地交代了两个人情感上的变化，但是这不是就爱情而叙述爱情的故事，“疯狂的爱情”也并非是发生在两个人身上的“疯狂”，热衷于戏中戏的雅克·里维特其实在结构意义上阐述了戏剧人生。一方面克莱尔是演员，塞巴斯蒂安是导演，他们都是这出戏的一部分，生活一定会或多或少渗入到戏剧中，反过来，戏剧也一定会影响他们的生活，塞巴斯蒂安几乎整天都忙于戏剧排练，就是把生活、把爱情搁置在一边，这是爱情遭遇危机的一个原因。但是如果仅仅把戏剧排练看成是一种工作，这种危机也不会加深，最大的问题是：塞巴斯蒂安把戏剧当成了生活，按照剧组人员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排练和生活变得纠缠不清”，这意味着，本属于生活中的东西却变成了戏剧，本属于戏剧的故事却变成了生活，含混就是对生活、艺术清晰界限的一次否定。
更为重要的是，塞巴斯蒂安深陷其中和他的戏剧观有关，他对剧组人员说：“这不是一部戏剧，它是戴面具的游戏，每个人沉浸在主观性中，但是灵魂需要裸露在观众面前。”演员在表演，当然不是本色出演，他们戴着面具，但是真正的戏剧却要摘掉面具，要让灵魂裸露出来，所以思想要转化为舞台的行动，这就必须全身心投入，就必须把它当成生活。这是塞巴斯蒂安对演员提出的要求，要达到这一要求，他强调的是作者的作用，“要找到一个统一的剧本，要体现作者的思想，要跟上作者的节奏，要通过作者的命令使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很显然，塞巴斯蒂安提出的是一种“作者戏剧”的思想，也正是他的这个观点，使得戏剧完全变成了自己的作品，从而取代了生活，取代了现实，取代了爱情。
《疯狂的爱情》电影海报
“作者戏剧”需要体现作者思想，要听从作者命令，那么它可能带来的问题是：作者成为戏剧的掌控者甚至是操纵者，他是拥有权力的人；他编织了一个从发布命令到遵守一体化的封闭系统，外界很难改变这个系统，而他自己也会变得越来越封闭。塞巴斯蒂安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戏剧的排练，但是他的这个观点也渗透到了生活中，他成为了爱情中的掌控者，把生活变成了封闭系统。但是这个悲剧并不只属于塞巴斯蒂安，克莱尔也将生活戏剧化，她认为自己可以掌控爱情，她的怀疑、她的报复就像自己编织的戏剧，她也无聊地将自己封闭在房间里，然后录音，然后采集声音，也像是在创作一部生活的戏剧。所以在两个都成为作者的戏剧中，生活无疑会走向“作者戏剧”最极端的一步：破坏。
雅克·里维特的戏中戏就是为了达到生活戏剧化的作用，现实的场景总是和排戏的场景交错，形成了一种互文的效果：当塞巴斯蒂安在玛尔塔那里过夜时，排戏的场景里，念出的台词是：“这种愤怒时如何产生的？”“我的绝望刺激了她……”仿佛是塞巴斯蒂安的心理活动，又像是克莱尔的质问；当两个人产生了巨大的隔阂，台词是：“我不知道是爱还是恨……”“他对我的苦恋无动于衷……”这是拉辛的戏剧《仙女座》，关于忠诚和背叛、诱骗和逃亡、生与死的古典悲剧，恰好注解了现代生活中的爱情，所以当这出古典悲剧走向死亡，生活中的“作者戏剧”也走向了破坏：塞巴斯蒂安终于请了假陪在克莱尔的身边，他们在墙上绘制对方的身体，他们撕掉了装饰的墙纸，他们用斧子劈掉了木门，他们将床弄得一团糟，在游戏的快感中，他们达到了疯狂，但是这不是对爱的挽救，它是爱情走向最后溃败的象征。
16mm和35mm不同胶片的拍摄，手持摄影机和固定拍摄的交替运用，生活变得摇摆不定，现实变得支离破碎，245分钟的影像世界，雅克·里维特也完成了他的“作者戏剧”：他封闭了电影结构，他控制了故事走向，他破坏了常规叙事，于是必定有人会离开，必定有人会走向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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