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1《疯草》：我脑袋里的怪东西
结局是开放的？那架蓝色的喷气式飞机在空中划出变异的轨迹，最后下坠，冲向一片田野，开放意味着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最后以坠毁的方式走向终结，那么在飞机上的玛格丽特、乔治好和妻子苏珊会在欣赏美景之后，会在俯视大地之后，会在感受刺激之后，走向最后的死亡，但是为什么飞机在消失之后没有发生爆炸？另一种可能是大家都幸免于难，那时拥有飞行执照的玛格丽特让乔治来试飞，担心的苏珊说了一句：太危险了，玛格丽特笑笑，有我在，所以当飞机在空中开始“花样飞行”的时候，玛格丽特一定会避免危险，一定会让飞机进入正常轨道，下坠时就已经看出飞机具有了一定的稳定性，但是为什么镜头里出现了墓地？出现了教堂？出现了无人的礁石、农田和灌木丛？
没有发生爆炸就一定意味着幸免？出现墓地和教堂就一定对应着死亡？仅仅是可能，可能意味着开放的结局，而展开开放的结局目的只有一个，生或者死，幸免或者遇难，都不再重要，只是飞行，只是下降，只是消失，甚至那段坐上飞机、在空中试飞、发生危险都可以忽略，也就意味着当在办公区乔治和玛格丽特相遇的时候，故事就已经终结了——一个是刚从厕所出来，一个是正走上楼梯，在他们面对面的时候，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感觉，于是拥抱，于是亲吻，于是把这个经历的变化带向了唯一的结局，甚至最后出现了那个“Fin”，落幕的音乐响起，两个人从想象走到了一起，像一出爱情，以皆大欢喜的方式完成了演绎，甚至对应了那段被打出的字幕：“没关系，不管怎样，我们总会相爱。”
可是，为什么在“Fin”之后还会闪现出玛格丽特被抢包的瞬间，为什么会重现乔治在停车场地下室捡起红色皮夹的情境？一种结束却是另一个开始，而这个开始却把最后的可能性呈现出来——开放的结局也是诡异的结局，而在这个不管是生还是死的疑问中，唯一的线索是乔治上厕所之后发现拉链坏了，无论如何也拉不上，于是像得了病一样掩盖着，而当三个人终于坐上了飞机，在乔治试飞的过程中，拉链终于开裂，而这一幕也正好被玛格丽特看见，于是在尴尬中，飞机划出了诡异的轨迹。
拉链坏了，像是一个隐喻，一个男人暴露了最隐秘的地方，是一种欲望的外泄？而看到这一幕的除了乔治本人，还有玛格丽特，而唯独坐在后面的苏珊没有看见——这意味着欲望在婚姻之外？所以，当两个人看见这一幕，似乎暧昧发生了，而正是这种暧昧去除了原本就打上了“Fin”的爱情，在欲望的世界里最后走向了可能的悲剧。而欲望之呈现在最后一个镜头里也得到了对应：在一所房子里，正睡在床上的女孩问妈妈：“如果我是猫，能不能吃老鼠曲奇？”
猫吃老鼠曲奇，是欲望的一种表现，但这明显是一种错位，猫应该吃的是老鼠，而不是老鼠曲奇，猫和老鼠的对应就像乔治和苏珊的对应，但是暧昧也好，尴尬也罢，却只在乔治和玛格丽特之间展开，于是，拉链的隐喻就自然走向了错位的欲望，也不再和“Fin”的结局有关，在生死不明的结局中，真正需要审视的是这一种错位的欲望是如何发生的？如果把欲望看成是最后的结局，那么寻找原因就可以溯源——开口的拉链在下半身，它对应的东西就在上半身，电影海报似乎注明了这个上半身的存在：两个人站在没膝的草地上，女人是满头的红发，这正是剧中玛格丽特的形象，而男人的头上长满了荒草，而拿着红色皮夹无疑是乔治的写照，一个向内背对着，一个向外面对着，这个相异的方位，也是一种错位，而头上的荒草代表着上半身，代表着想法，代表着怪东西，便疯狂地成长起来，甚至最终控制了下半身的欲望——雷乃很明确地说到电影的主题：这是关于“欲望的欲望”，“片中人物的行动完全是非理性的，就像那些散落在马路和石头缝里的野草种子，没来由地疯长起来。”
| 导演: 阿伦·雷乃 |
镜头一遍一遍地出现：坚实的地面上露出了一条细缝，那些草从缝隙中钻出来，毫无规则，但是在向上的强烈欲望控制下，“没来由地疯长起来”。一个故事，在人来人往的巴黎街头，会很正常地发生，一个女人在行走中被抢走了包，一个男人在停车场发现了包，于是他通过电话或者警察局把包还给了失主，最后失主向他表示感谢。一个是被抢而丢失，一个是意外捡拾而归还，这是正常的逻辑，但是，在这个故事开始发生的时候，一切都走向了可能，走向了诡异，走向了和欲望有关的转折。
玛格丽特去巴黎专门的鞋店买鞋，旁白说：“她的脚跟别人的不一样。”这不一样就是一种暗示，当她试了无数双鞋之后终于买到了“合脚”的鞋，却在街上被人抢走，按照正常思路，在被抢的那一瞬间应该大声喊叫并呼救，或者在无力拿回包的情况下，玛格丽特会选择报警。但是她既没有喊叫也没有报警，“钱包被抢，我能做什么呢？尖叫？求救？类比溺水者的际遇，最终能不能得救，会不会被淹死，钱包能不能拿回来……难道是我能决定的么？我只能沉默，承受这无处发泄的沉默。”选择沉默便是另一种可能的开始，而对于报警，她的想法是：“先回去泡个澡，不用急着报警。”
正是这几个连贯在一起的决定，导致了乔治在地下停车场捡到了钱包，于是于乔治来说，可能性故事也展开了。捡起钱包，他看见了里面的证件，其中的一张是飞行员执照，这张执照里的照片明显不同于其他证件上的照片，戴着装备的女人看起来更具有吸引力，而乔治曾经最大的理想也是当一个飞行员，他从小喜欢飞机，也熟知飞机的常用数据，但是命运捉弄人，他最后成了摩托修理工。所以当他捡起钱包的时候，触动了内心的一种情愫。但是这情愫由于过分掺杂了想象，最后变成了某种欲望：几个漂亮而性感的女人走过，乔治甚至想到了如何抚摸她们，如何让她们感觉爽。但他回过神来，才感觉到羞愧，但是面对玛格丽特的这个皮夹，他又延伸了另外的想法。
此后，乔治几乎都在犹豫与决定、肯定和否定之间做出选择，他从电话本中找到了电话，拨打过去没有人接，但是后来电话响起，他的内心有两种声音：是她，不是她；当他决定将钱包交给警察局，在嘈杂的环境里，他欲言又止，还想要放弃，最后警察伯纳德追了出来，他才把钱包的事告诉了他；他想写信给她，找到了她的地址，把信投进了信箱，在离开的那一刻又开始后悔，想把信件收回，可是无法撬开信箱，当陌生的妇人见到他时，他又希望妇人转告给玛格丽特，不要拆开信，但是回家之后他又对自己说：“看信又不会让人死去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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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草》电影海报 |
总是矛盾，总是犹豫，内心总有两个不同的声音，不管如何，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是无理性的，都不在一种正常轨道里：捡到皮夹为什么要想象自己抚摸她？为什么总想打电话听到她的声音？为什么会写信给她？终于有一天电话铃响，是玛格丽特，她要感谢他，而当他说要见个面的时候，玛格丽特似乎很坚定地回绝了：“没有那个必要吧。”玛格丽特似乎是一种理性，在这种理想里，乔治的非理性却愈演愈烈：他收到了玛格丽特礼节性的回信之后，再一次写信给她，而信里说的是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烦恼，自己的理想，甚至说到了父亲的去世，母亲的自杀——乔治完全是在倾诉，而这种倾诉又完全带着目的；他还不停打电话给她，想要和她聊聊，终于那天玛格丽特接到了他的电话，在电话中他说：“自从认识你之后，我没有平静过。”而更为出格的是，他发泄地将玛格丽特的车轮胎划破了，并留下了一张纸条：“我想留住你，抱住你，跟你说话。”
从来没有见过，却有如此强烈的渴望，却表达得如此露骨，这当然是非理性的表现，但是正如需要一种欲望的满足一样，乔治一定是缺失了什么。和妻子苏珊结婚30年，有儿子和女儿，似乎他的生活并不如意，每天割草、刷油漆、劳作，他并不把心里话和家人讲，而在捡到钱包的时候，他说自己“反正没有选举权”，一种边缘化的存在，让他空虚，让他迷失，尤其是自己飞行员的梦想破灭，所以生活对于乔治来说，像是被慢慢掏空了，正像他后来面对前来找他的警察伯纳德所说：“我不怕死，但我怕摔下来，所以我苟活着。”
一种压抑和无奈，最终在内心深处变成了一种变异的欲望，在想象的世界里扩展，最后变成了非理性。而乔治如此能更进一步，还有重要的原因，是玛格丽特也慢慢变得非理性。起初拒绝见面，礼节性回信，甚至被扎了车轮胎之后选择报警，都是理性的做法。但是，当乔治一步步走近她的时候，她反而迎了上去，特别是她选择报警之后，感觉到可能伤害了他，于是她主动打电话给他，接电话的却是苏珊，她告诉玛格丽特乔治去看电影了，一部关于意大利飞行员的电影，玛格丽特开车出门，竟然主动去电影院门口等他，主动要见他。电影散场，乔治最后一个走出来，玛格丽特跟了上去并最后拦住了他，乔治问了一句：“你爱上我了？”在玛格丽特沉默之后，他又说了一句：“我们即使不想爱也会相互担心。”而在这一句挑逗性的话之后，格玛丽特邀请他喝咖啡，还相约坐她的飞机。
玛格丽特像是真正走近了乔治的世界，邀请他和苏珊坐自己的飞机甚至看上去是为了实现乔治未能如愿的梦想，而在之后，玛格丽特在牙科上班魂不守舍，总是会想起第一次在电影院见乔治的情形，本来她技术高超很受患者欢迎，而现在每一个患者都在说：“你弄痛我了。”于是她再打电话想和乔治说话，于是她让同事杰瑟芙送自己去乔治家。如果说乔治的非理性是因为缺失了东西，所以他用欲望填满——甚至当他回家看见在外面等待的杰瑟芙，不由分说吻住了她，而杰瑟芙似乎也不再抗拒，而两个人一起走进家里的时候，乔治开始对玛格丽特大喊大叫：“你在我家干什么？”
但是对于玛格丽特来说，乔治的存在又意味着什么？她为什么也会跌进无理性的误区中？仅仅是捡到了钱包的感恩之心？仅仅是对飞机热爱的知遇之恩？或者只是两个孤单的人寻找一点生活的慰藉？和别人不一样的脚，满足自己购鞋的欲望，钱包被抢又选择了沉默，玛格丽特其实也是对于命运的妥协，所以当有人以那样的方式闯入进生活的时候，反而打开了某种欲望，反而让生活有了波澜，而当告别沉默告别孤独，两个人在不期而遇的时候真正拥抱在一起，或许也是最理想的一种状态，也是将整个故事推向“Fin”的必然。
但是，相爱不是终点，因为欲望无止境，因为非理性无止境，因为脑袋里奇怪东西无止境，从缺失开始，最后也归为缺失：婚姻在哪里？责任在哪里？无非是裂开的拉链，无非是外露的欲望，无非是最后的失控，无非是生死无常的人生，也无非是猫和老鼠曲奇的错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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