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20《发明》:这是一首诗删除的部分
注一:
昨夜,我梦见你就是一条注,
和我一样,
在书页的角落,
弥天空白哪里
是正文?
被正文拋弃的
注——
——《一本名“注”的诗集》
“注”是清晰之际的混乱,是过滤之后的结晶,是流奶之中的受罪;“注”是一块臭名昭著的陨石,是看不见的时代,是多次转世的一生;“注”是空白,是等死,是陈词滥调……“注”永远是无数个“注一”组成的“一部分”。
从335页到369页,我命名为“长诗”,只是在破碎的“注一”中,在不断分割的文字里,在没有语法的句子里,在从开始的“一部分”到最后的“一部分”里,所有的长度、整体都不存在了,当更高的现实取代了更低现实“的语法中——”当身体和灵魂都被大河切断,当“看你看到的沉默”,“注”到底在注解着什么?这是一首跨越35页的诗歌,这是一篇题为“一本名为‘注’的诗集”的诗歌,但是,正文在哪里?语言在那里?诗意在哪里?
“语言是我的地狱”,从第一句开始,车前子其实就是已经设置了陷阱,而且光明正大,在地狱里,一个读者怎么能看见语言?之后,这个陷阱越挖越深,“昨夜,我梦见你就是一条注,/在书页角落——”,一定是和现实无关;“你看你的脑子有多混乱——”为什么读者不承认自我迷失?“这些注,/在搏斗,在融合,在纠缠,在蠢蠢欲动,在解,”怎么会有清晰的释义?于是,“注一”“见注一”——本体就是喻体,现象就是本质,先验就是经验,而你也是我。
同义反复?是不是陷阱就是最后的意义?不管是被正文抛弃也好,还是在空白处也罢,不管是清晰开启的混乱,还是沉默带来的语法,就像“车前子”一样,看上去是个病态的存在,实际上就是一味药。而这本名为“注”诗集,原本就没有打算给读者看,“昨夜,我梦见你就是一条注/和我一样”,你是我梦见的注,你注解着我的诗集,而你和我一样,用一种简单的逻辑推论,作者就是读者,读者也是作者,一起被正文抛弃,一起在梦中写诗,一起看见病态看见解药。
那么,一本诗集是不是就是自为的存在?车前子在《自序》中似乎就回答了这个问题,“于是沉吟之处与其说诗是诗作者的发明,不如说诗是诗读者的发明。或者可以说诗读者发明诗作者:当然,更可能是诗作者发发明诗的同时,发明诗读者;或者诗作者不免急功近利,直接发明诗读者。”诗集属于诗作者也属于诗读者,这是一种静态意义上的阐释学,但是诗之产生却是动态的:诗读者发明了诗作者,也是诗作者发明了诗和诗读者,或者是诗作者直接发明了诗读者。在这个有些拗口的阐述中,有两个关键词:沉吟和发明。沉吟更像是诗作者写诗的传统状态,但是车前子在说出之后就否定了,而是用了“发明”,也就是说,不是诗作者沉吟之后就是完整的诗,而是等待发明的开始,只有发明了诗,诗才是完整的,才是统一的。
题辞上的那句话就说明了一切:“诗不是发现,诗是发明。”不管是诗作者发明诗读者,还是诗读者发明是作者,或者是人发明了诗,其实真正的本质是:诗发明了人。“诗不是发现,诗是发明。”车前子用了主动语态,把诗变成了一种主体,而不管是读者还是作者,都变成了诗的客体。这种倒置的意义何在?车前子首先预设了诗的本质:透明,“诗是井底的一层水,铺平被单,床头寥廓,固执着透明。”但是在本质之外,诗却呈现出晦暗的特色,在车前子看来,晦暗只是一种现象,它是抵达透明的一种途径,“诗的崇高正是它恰如其分于低处,守护透明对晦暗的献祭。”“献祭”很明显是要让晦暗在一种神圣的死亡中看见透明——并不是看见,而是自动显示出来,“诗把它的透明前世植入我们的晦暗现世,侥幸成功的话,会在周围形成丰满夹层,阴阳相荡,原先的空洞发出声响:为了确保其中的不可言说。”
编号:S29·2190319·1544 |
从晦暗中自动显示出透明,透明于我们则是“不可言说”,所以,诗歌发明的整个过程便是“为了使诗质地臻于无用之境”,发明是方法论,无用是目的论,在这个过程里,诗歌一直在自为状态中:诗是诗自身的表达,所以可以被正文抛弃,可以没有语法,可以灰暗,可以在无数个“注一”里成为诗集。但是车前子并不想把诗歌放置在作为永远主体的位置上,它必须寻找客体,于是有了诗作者,有了诗读者,但是悖论产生了:当作者和读者成为“透明”之诗发明的结果,诗又有谁将之带向“无用”的终点?谁又如何在批评、反抗、特立独行和不妥协中被“发明”?而车前子的悖论在这句话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这个由诗所发明的‘你’不能轻易被所谓的本质和我们消灭,由于透明,没有比透明更大的隔阂。”
车前子把诗看成是井底的一层水,实现着“井底的透明”,实际上也是一种隔阂,那个井难道也是诗的一部分?让诗成为透明并发明“你”,无可否认的是必须提供一个背景,它是井,是正文,是语言,甚至就是隔阂本身,当背景成为必须的存在,诗所具有的的自为状态也就不存在了。所以,“透明”不是“上帝没地方躲”的谦卑,“身体如水滴”,也不是用来裹身“宽大为怀的白浴巾”,更不是“薄如蝉翼”的礼乐,车前子的透明世界,诗歌发明还有一个更宏大、更复杂的计划。
破坏规则一定是车前子人为抵达透明状态的一种努力,是刻意“发明”的一个途径。当“蜂蜜透明的肚子孕育蜜蜂”,当“书写习惯决定我们信奉的仙”,一种解构开始了,括号开始:“词在这里,字在这里,/流浪的,乃物。”不去解读词和字,不去阐释流浪和“乃物”,只是那括号开始之后的“括号结束”去了哪里?半个括号就这样孤悬在句子里,向下,向下,再向下,直到落入井底,直到翻开新一页,那半个用来封闭整个句子的括号始终不见——只有前没有后,只有进口没有出口,只有开启没有关闭,这是车前子对于总体的破坏,对于封闭的取消,实际上就是对于如正文一样的语法的一次解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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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前子:一个病态的名?一味解毒的药? |
括号不是注释不是解析不是分叉,括号就是括号,半个括号也是整个括号,有括号也是无括号,“无用”的一种实践操作;还有,那个“喘气”的人在说着话:“挠着。快门摁下。的地球,/没有什。么好夸耀。的,/这时。如果。这时每。日。航班经。过,/你。宁。愿打飞机。”“什么”之间在喘气,“每日”之间在喘气,“经过”之间在喘气,于是,一句话不再完整,“的确是——//喘气。”还有,那个“昙花”,不仅在半个括号里“的慢镜头”,而且句子被撕裂被延宕,“米(米(米(米撕成家族,/饭在锅中,饭在锅中酣(酣睡,/拖来青山,/讨伐(伐(伐出菜市口,/墙(墙角,夕照寺吐丝(丝丝姓丝丝丝丝丝丝丝丝丝丝丝丝丝丝,”还有,《海》的世界里,大约有不在井底的透明,于是“这是一首诗删除的部分”里,“海,用尘土编织着海,/不一定就是灰色的海。”下面是突兀在那里的下划线。还有,《文明戏》里是“巫山那边,云的国度飞雨,”《汤汁》里是“趋利城惨无人行道,”《绿女儿》里是“箭船借草,/射出一个个司马懿。”《片段犯》里是“扬州炒犯,盐商咸宜的布娃娃犯,慈溪犯”……
半个括号的解构狂欢,用句号制造的词语断裂,不但推向延宕的拟声状态,毫无规范的文字游戏,以及下划线里的删除部分,都是车前子对于语法规则的破坏,这才是他期望诗歌发明的用意:诗歌是自为的,不管是读者还是作者,只是被诗发明了而已,所以曾经制造了语法规则的人退出了主体地位,但是,当没有了巫山云雨、人行道、草船借箭、扬州炒饭,当词语被修改被创造被发明,诗歌真的能抵达透明,真的是无用之用?
车前子似乎是极端的,他几乎就是用一种全盘否定的方式来为诗歌开道,在这样一种孤绝的状态中,他实际上是将那个悖论推向了一种不可知论,诗歌发明了“你”,诗歌是透明的,必定是要设置一个背景,只有在背景之中,诗歌才能成其为诗,如果取消了背景,最后的诗歌真的只是一种文字游戏,在车前子的诗歌里,文本是自由的,语法是被践踏的,但是在缺少了规则的书写中,不是抵达了透明,而是变成了割裂和隔绝——如果诗歌只是一种存在,一种不“发明”的存在,那么这样的解构是存在的,也有其合理性,但是发明的客体是“你”,或者说透明的目的是寻找一个你,那么必然需要被阅读,即使在梦中也罢,即使被正文抛弃也好,诗歌的自明不是空中楼阁——建造的那个楼阁,挖出的那口深井,写出的那本“注”的诗集,总应该有人为诗歌提供一个位置。
所以,一首诗的删除部分,必然是从写下这部分开始的,无用也是从有用开始的,而透明也必然从隔阂开始,“无诗歌”是车前子众多诗歌的题目,而这也必定是车前子为了寻找“有诗歌”的一种努力,如此看来,在本质意义上,车前子的解构是为了建构,他的注文是为了正文,“这里,没有东西,/没有篡改,篡改首先要有东西可供篡改。”车前子是诗作者,“你”是诗读者,在这个他本身就构建了人的诗歌世界里,不管是篡改还是删除,首先是允许从人的意义上来定义诗歌,也只有将车前子刻意为之的现象和本质、先验和经验的倒置状态中反转过来,才能真正发明诗歌的“发明”。
这种发明,有两条途径,一是对于欲望的强化,在“回到畜生状态”中触摸最原始的诗意,另一种则是对于宏大叙事的解构。这两种途径其实是相辅相成的,在本质上就是车前子诗歌的透明状态。欲望是什么?是在除夕夜上了声色政治一课的“女诗人”,背负着人类责任喊出的“世界万岁”最后变成了在游戏意义上喊出“宇宙万岁”;欲望是“两脚浸淫咸潮之中”集市上的漂亮女人,是“一不留神都将归于味精”的荣耀;欲望是写出的“禽兽之诗”,是“苋菜汁舞娘”,是射出“红粉子弹”的石榴,是戴着“翡翠胸罩”的大蜻蜓……在欲望里没有英雄,“中国英雄,/不杀掉一个女人,/是成不了英雄的。武松杀嫂,/石秀无嫂可杀,/就杀朋友太太。(《锥形女伴》”
欲望也是井底的一层水,它在荡漾,它是诱惑,而这也如车前子所说:“诗的崇高正是它恰如其分于低处,守护透明对晦暗的献祭。”而在这个低处呈现之前,却有另一种高处,它是宏大叙事,是政治,是文化,车前子就是要用这种透明感来为宏大叙事“献祭”:布拉格之春里有什么,有卡夫卡,有文笔,当“中国春节”出现,它便是一种隔阂:“在捷克斯洛伐克,/捷克性像童年认识的好兵,/斯洛伐克蛾子,/遭到禁止的灯心。(《中国春节在布拉格》)”在《晃动》里,杀进村里的鞑靼骑兵把丝质手绢射钉在对面墙上,最后是“黑海在一只碗里晃动”;《南社》里,少年中国承载了老年中国的恶趣,“褐色的汤汁上漂着一调羹冻油”;《当代中国南方稻作文考》、《中原地区乡村宗教考》、《礼制》、《田园诗》都是宏大叙事主题,最后却都变成了“两块肥肉铺满虚处唏嘘”,变成了“是有欲望的!礼制。”变成了“火是他发明的,野蛮的火啊!”……没有文化,没有宗教,没有历史,没有爱情,一切都只是意淫的“春宫画”:“诸子归位,百家迎神,/旅食的公羊牝狼群中,/安逸地吃草;/剁碎骨头,/她们把肉切成一朵一朵粉红玫瑰。”
卑微欲望为宏大叙事作注,晦暗文字为透明诗歌献祭,看见的是大白菜的肉体,是“孔子有没有没看见孔子?”疑问,是对骗子马可·波罗的诅咒……没有了阅读期待,没有了井上之人的观望,没有了不可言说的言说,一首诗的删除部分在那里狂舞,于是1963的诗人最后躲到“注一”的诗歌里“回到畜生状态”:
盛宴,一只鸡突然从鸡汤站起,
点头哈腰,连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
我扫了1963年诗人们的兴。
——《五毒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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