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20《冷酷祭典》:是谁让她举起了枪?
一把上了油的猎枪拿在苏菲手里,当主人乔治上楼,打开门的刹那,没说一句话的他便在枪声中死去,楼上是溅满血的地板,楼下是正在看电视里莫扎特歌剧的一家,当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猎枪再次响起,乔治的儿子吉勒、妻子凯瑟琳、女儿梅琳达都被子弹洞穿了身体,一切毫无防备,一切都已降临,在鲜血构筑的死亡场景里,苏菲毫无畏惧,也无悔意,她冷静地擦拭了枪,然后平静地放置在墙上,最后关了灯,穿了衣服,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充满血腥的夜晚,这是一次冷酷之极的谋杀,但是,实施这一次“冷酷祭典”的人不止苏菲一个,在她旁边还有另一个女人,在镇上邮局工作的让娜,和苏菲成为同病相怜朋友的让娜——她也拿起了另一把猎枪,射出了同样的子弹,保持了相同的冷酷。一切猝不及防,当这个仆人杀死主人、穷人杀死富人的血案发生的时候,到底是谁让她们射出了仇恨的子弹,又是谁让她们在莫扎特伟大歌剧旋律中献上“冷酷祭典”?
或者,这个问题应该转变为:是谁让她举起了枪?一个不怎么说话的女佣,一个“干得不错”的仆人,为什么在这个夜晚会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杀死一家四口?这个问题似乎预设了一种冲突论,那就是主仆之间、穷富之间的对立。苏菲孤身一人,在离小镇有点远的凯瑟琳家里做女仆,在这个偏远的地方,她是孤独的:一个人和一家人,服务和被服务似乎就构成了一种天然的矛盾。乔治一家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在镇上拥有这一套房子,还拥有车子,他们聘请苏菲作为佣人,从一开始就显露出了某种不平等。
凯瑟琳第一次见到苏菲是在一家咖啡馆,她坐在里面等从外面穿过街道进来的苏菲,苏菲坐下的时候,她抽着烟介绍家里的情况,看上去他们是平等的,但是无论是动作还是语气,都透露出主人的自上而下的态度;而当凯瑟琳告诉家人聘用了苏菲之后,梅琳达的第一个反应是:她是“佣人”,应该设立一个试用期,透出出对苏菲的某种不信任;凯瑟琳在家人面前说她干活很好,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饭菜做得也不差,但是丈夫乔治却说:“应该教她如何上菜。”
苏菲独自一人住在阁楼上,在主人面前几乎不说话,她只是打扫、做饭和熨烫衣服,而主人乔治一家似乎在中产阶级的生活里怡然自得,他们会出去科西嘉度假,会举办生日派对,会看新安装的电视机,比苏菲房间里的那台老式电视机收到更多更精彩的节目。种种的对比是存在的,不平等也在生活细节中显露出来,但是,仅仅是这些差异,并不能让苏菲举起猎枪,而且,凯瑟琳一家尽管和苏菲在物质生活、精神世界相比更为富足,但是他们的态度并没有多少是在贬低苏菲,更没有在人格上侮辱,相反,从总体来看,一家人还保持着礼貌,甚至还喜欢帮助人。
导演: 克洛德·夏布洛尔 |
乔治在刚开始的时候就问过苏菲,如果想要到镇里去的话,可以将车借给她,苏菲说自己不会开车,乔治又说可以出钱让她学车,苏菲又拒绝了,说自己不想学车,原因是自己没戴眼镜,于是乔治又亲自开车把苏菲送到镇里去配眼镜,还让梅琳达去接她;凯瑟琳对苏菲也是非常友好,她总在家人面前表扬苏菲做事认真,尽管有些怪异,但是完全符合她心目中仆人的要求;梅琳达更是和苏菲越走越近,在度假时她还从科西嘉岛寄来明信片,在自己意外怀孕又不想被家里人知道的时候,她还希望苏菲和她玩“我是不是坏女人”的测试——甚至,苏菲还在路上帮助过车子坏掉的让娜,亲手将车子修好。
主人是有礼貌的主人,是爱帮助人的主人,或许苏菲在最后拿起猎枪制造灭门血案的时候,的确是一种爆发,而这种爆发也是一件事的刺激:梅琳达怀孕了,她打电话给男朋友杰雷米,担心爸爸乔治知道这件事。而梅琳达的这个电话苏菲是偷听到的,当梅琳达为了排遣内心的不安和苏菲说话做测试的时候,苏菲正在缝制衣服,她没有理睬梅琳达的测试,吗,梅琳达问她:“你是不是不认识字?”似乎戳中了苏菲的软肋,她开始威胁梅琳达:如果把不识字的秘密说出去,那么就把她怀孕的消息告诉家人。这是矛盾迅速升级的一个导火索,对于梅琳达一家来说,未婚先孕无疑是给家族带来耻辱的一件事,所以当苏菲如此威胁的时候,梅琳达气愤地跑向了自己的房间,等到乔治回来,含着泪的梅琳达说出了苏菲是文盲的秘密,而乔治在得到女儿被威胁之后,跑到楼上也针锋相对:“威胁别人的人是不可原谅的。”他的意思很明显:我们家不欢迎你。所以乔治给了苏菲一个礼拜的时间让她重新找工作。而在乔治的威胁里,在他关掉了电视机的过程中,坐在地板上的苏菲一直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更没有哭泣,她平静而安静地打开了电视机,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这是她冷酷祭典的一种开始,梅琳达怀孕是因为害怕名声被毁,所以最后乔治撕破了脸皮,主仆之间第一次站在对立上。名誉论无疑是一根导火索,而在苏菲被让娜带着去教堂帮助整理募捐的衣服时,她们也受到了名誉论的威胁,让娜不把教堂的规则放在眼里,她在整理时嘻嘻哈哈,像是在玩一个游戏,旁边朗迪尔夫人的目光似乎在警告她,但是让娜毫不在意,在她的带动下,苏菲也开始放纵,她们笑着把不符合规定的衣服扔了,在去居民家收集的时候,也是将那些衣服随便乱扔,并说是“垃圾”——一方面提供衣服的那些家庭似乎并不是在做慈善,他们只是在处理家里毫无用处的物品,另一方面,让娜和苏菲嘲笑他们的态度似乎也引起了人们的不满,终于牧师找到他们,认为他们的行为亵渎了慈善,损坏了教会的名声,让他们离开。
《冷酷祭典》电影海报 |
主人家所谓的名誉,教会的名誉,成为苏菲世界的一个壁垒,她无法从容地穿过这层障碍,无法成为“他们”的一员。但这是苏菲走向罪恶的真正原因?似乎让她举起枪射出子弹的最直接原因是让娜,她在苏菲旁边扮演了一个怂恿者的角色,在客观上起到了加剧矛盾的作用。从镇上回来的苏菲搭乘的是凯瑟琳的车,中途让娜搭车,这是苏菲和让娜的第一次见面,当让娜下车的时候,凯瑟琳在车上对苏菲说:“我丈夫绝不会喜欢这样一个女人。”而据说,让娜的女儿被烫伤而死去,原因是她“杀死”了她,但是因为证据不足而免于起诉,这件事也让镇上的人对她存有戒心,但是让娜却在苏菲面前证明自己的无罪:母亲怎么会杀自己的女儿,那次她还向邻居求助,但是邻居的冷漠和谣言让她成为了杀人犯,所以让娜一直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而对于凯瑟琳一家也充满了鄙视。
她在苏菲面前总是说乔治一家的不是,说凯瑟琳是婊子,说梅琳达风骚,说一家人都不正常,说教会那些所谓的慈善“早就被洞穿了”,也因此,两个人似乎走得越来越近,拥有一辆破车的让娜经常来苏菲的房间看电视聊天,乔治又不喜欢让娜,因为他怀疑自己的那些包裹和信件都被让娜拆开了,所以警告苏菲不能再带她来,而让娜有变本加厉说乔治一家在“剥削”苏菲,所以在本来矛盾并不明显的主仆之间,让娜起到了特殊的作用,她似乎带领着苏菲,刺激着苏菲,并最终让苏菲成为一个实施了冷酷祭典的人:在那晚,让娜听说苏菲被乔治开除,于是让苏菲从他们家提前搬离到自己那里住,而到了苏菲的房间之后,让娜首先开始了破坏行动:她搞乱了衣柜里的衣服,将咖啡倒在床上,剪断了家里的电话线,然后拿出了乔治的猎枪,找到了子弹……
让娜一直是一个引导着,在最后血案发生之前,她都是一个主动制造冲突的人,但是微小的变化是:当乔治推开门想来叱骂他们的时候,是苏菲首先举起了枪,首先射出了子弹,当那一声枪响的时候,同样拿着枪的让娜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而等她反应过来,苏菲已经在乔治的尸体上补了一枪:射出第一枪的是苏菲,事后再补一枪的是苏菲,这足以说明苏菲内心的怒火是如此强烈,也暗示着让娜只是“吓吓他们”制造氛围而苏菲才是真正的实施者,而当苏菲射出了仇恨的子弹,让娜才参与进来,最后两个人杀死了全家。
这是苏菲隐秘世界的一种爆发,让娜的配角身份在最后一幕中也得到了体现,她离开杀人现场,但是在倒车时被开过来的一辆车撞到,而开那辆车的正是教堂的牧师,最后警察因为让娜自己没有开灯而认定牧师没有责任,让娜作为一个杀人者在意外中死去,而且牧师没有责任的背后是让娜的自我毁灭,从这个意义上讲,让娜的出现不构成苏菲实施“冷酷祭典”的导火索,当然,她的消失也并非是苏菲免除罪责的原因。当乔治一家的态度不是这场谋杀的直接原因,当让娜的怂恿不是血案的重要原因,让苏菲射出子弹的那个人其实就是苏菲自己,或者是苏菲内心的那种自卑情结和复仇种子。
最后苏菲制造灭门血案的时候,她还拿起枪朝着书房的那一排图书扫射,这才是苏菲真正的情绪发泄:是那些书,那些书背后的所谓的文化和文明,让她隔绝在他们之外,让她孤立在自我世界里。不识字是苏菲内心最自卑的一面,而她从来不想让别人知道:当她拿着凯瑟琳的订单,看纸上的名字时一脸茫然,她只能翻开一本书册从手势中辨认文字的含义;快递员送来订购的东西,让她签字,她先是拒绝,然后是手在颤抖,而那个送货员握住她的手帮她签字的时候,苏菲似乎感觉受到了骚扰;凯瑟琳让她根据纸条购买东西,她要费力和橱柜里的物品进行对比,才能知道要买什么,而到了镇里,因为不识字她故意让让娜为自己打订购电话;在苏菲面前,让娜尽管和她一样对别人有着天然的仇视,但是让娜却认识字,她甚至在苏菲面前拿下了乔治书房里的《长夜行》;乔治打电话来让她找一份在桌子上的文件,苏菲无法在乔治面前承认自己不识字,所以她故意不接电话,故意不开门让别人来取,故意把电视机的音量放得最大,所有这一切,就是因为苏菲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这个秘密。
不识字的苏菲是自卑的,隐藏这个秘密是她的最后自尊,或者说,这种不识字也是她故意的遗忘:若干年前的一次纵火案,他的父亲被杀死,而苏菲幸运逃离,但是那个案件的一个疑点其实指向苏菲:她是纵火的嫌疑人。只是因为证据不足最后不了了之,而这个案件和让娜“杀死”女儿的案件如出一辙,但是和让娜不同,苏菲似乎隐藏起了一切,即使报纸上登载了她的照片,她也绝口不提这件事——远离报纸,远离案件,就是远离过去。苏菲纵火的目的没有交代,她和父亲之间的仇恨也无从得知,但这也是一种真正的隐秘,苏菲就是带着这个隐秘的故事试图成为另一个自己,所以她成为一个“文盲”,用不识字的方式保护自己。但是当梅琳达说出了她的这个巨大秘密,一切的自尊似乎都不存在了,她被拉到了大庭广众之下示众,所以在最后的扭曲中,她拿起了枪,她射出了子弹,她打烂了那些书,以人性最后的恶回应那个不再保护她的世界。
在制造了灭门案件的夜晚,在让娜悄无声息死去的现场,苏菲看到了发生的一切,面目表情地看着,一切又似乎都在她的世界之外,没有恐惧,没有忏悔,没有怨恨,她走向另一个黑夜,而远处传来的枪声,似乎在预示着,从这个黑夜穿过,另一个“冷酷祭典”或许会在不久之后再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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