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0《赝品》:我要讲述一个“真实的谎言”
“女士们,先生们,这是一部关于欺骗、诡计和谎言的影片。在火炉边、集市里,或者影片中几乎任何故事都是某种谎言。但是这次不是的,不是,我保证!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你听到我们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基于可靠的事实。”身后是竖起来的布景板,身穿黑色长风衣、头戴礼帽的奥逊·威尔斯对着镜头,说出了这段话。这不是威尔斯对于这部影片的“导言”,在他言说了无处不在的欺骗、诡计和谎言之后,却以一种否定的方式把电影的叙述内容,转向了“可靠的事实”,这是对谎言世界的一种颠覆?这是对电影表现的揭秘?或者这是威尔斯对真实主题的一次转向?实际上,威尔斯完成了电影结构的划分:一部89分钟的电影,一个小时讲述的是可靠的事实,那么其余的29分钟呢?它由一个开篇和最后的结尾组成:在开头部分,威尔斯变身为一个在孩子面前的魔术师,钥匙变成硬币,硬币变成火柴,“这是一个诡计。”开篇的诡计无疑导向了“谎言”的主题;而在最后,威尔斯说他用17分钟“再现”了一个关于毕加索赝品的故事,奥佳则成为了这个“再现”故事的主角,“再现不是很容易的,但我说的都是事实,过去17分钟里我却在撒谎。”
从开篇12分钟的魔术制造“诡计”,到一个小时里讲述“可靠的事实”,然后再用最后17分钟用撒谎的方式“再现”事实,这就是威尔斯这部电影的三段式结构,以魔术再现、纪录片再现和表演再现的三部曲构建这个关于“赝品”的电影,威尔斯是要揭露无处不在的赝品,但是当他以法国导演弗朗索瓦·莱兴巴赫导演的关于匈牙利赝品画家艾米尔·德霍瑞的BBC纪录片为一个小时的主体,然后从开篇的魔术导言和结尾的再现首尾,威尔斯在电影的表现形式上,也故意打破了虚构和纪实的明确界限,无疑,威尔斯的这个“试验”就在于用电影的手法讲述一个“真实的谎言”从而揭秘艺术的本质。
一个小时的主体,是关于艺术伪造者的真实故事。他们是在西班牙伊比沙岛定居的埃米尔和欧文,他们都是纪录片镜头下的真实人物,他们的故事也是“可靠的事实”,但是他们的生活都和“赝品”有关。“谁是埃米尔?”这是在纪录片记录的埃米尔举行的宴会上提出的问题,“他叫自己霍里、希尔里、博里、萨里、科里、贝里、杜里……”相同字母结尾的60个名字都属于埃米尔,但是埃米尔就在那里,甚至威尔斯也在宴会上,所以埃米尔是真实存在的,当一个人真实存在,名字并不重要。而埃米尔之所以能“创作”出令人惊讶的赝品,也和所谓的署名无关。埃米尔来自匈牙利,他在美国生活了15年,最后落得个身无分文的下场,之后他就来到了伊比沙岛,在这里定居下来。埃米尔之所以改变了自己的窘迫生活,就在于他开始模仿著名画家的画,而且惟妙惟肖,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她可以在一小时之内完成莫迪利尼亚的画,知道毕加索每画一根线条的时间,因为马蒂斯的线条没有自己模仿的那么坚定,埃米尔会故意抖几下,“我已经做好了接受挑战”,但是很明显,埃米尔的挑战是成功的,他的画被送到画廊,画廊的老板根本识别不出,所以他认为自己是“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伪造者。”
导演: 奥逊·威尔斯 |
埃米尔的这个称号其实是欧文给的,而欧文正是建议埃米尔把赝品市场做大的始作俑者,他这样做的目的并不只是为了埃米尔,曾经他是一名小说家,但是他和埃米尔一样无法完成自己的创作,于是在混不下去的情况下,他和埃米尔一起开始了赝品的“创作”,他一方面出版了埃米尔的传记,这部名为《赝品》的作品就是将“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伪造者”埃米尔捧红了,但是另一方面,“关于《赝品》的书也是赝品。”埃米尔的赝品是对艺术作品的模仿,而欧文更是直接将基于真实的传记变成了伪作,但是赝品的《赝品》也获得了成功,欧文也把自己炒红了。
仿造名家画作而成为伟大的伪造者,虚构传记而成为著名的作家,这就是埃米尔和欧文的“成才计划”。到那时正如威尔斯所言,谎言无处不在,赝品也无处不在,如果说埃米尔和欧文只是仿造了一些文本和故事,那么美国飞行业大亨霍华德·休斯则变成了一个“悬疑”:他是植物?他是幽灵?他真实存在吗?他只是一个被虚构的人物?有关于休斯的调查报告,有休斯的录音,有休斯的签名手迹,当这些东西都送到专家那里进行鉴定的时候,结论是:“它是真的。”而且关于休斯的传说中就有他买下了赌城的很多酒店,威尔斯甚至去了实地,他守候在休斯命名的酒店外面,看到了夜晚闪烁着休斯名字的霓虹灯,但是镜头对准的那个最顶层休斯的房间,却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个传说中的人——这个疑问在欧文那里也变成了肯定的回答,欧文说自己和休斯一起合作写过书,“他是存在的。”但是一段休斯的录音却说:“欧文是不存在的。”一个存在的真实人物被说成是不存在的,就像一个可能不存在的人被说成是真实存在的,真实和虚构在矛盾和悖论面前永远缺失了答案。
但是,不管是埃米尔还是欧文,他们是肯定存在的,而他们之所以也肯定自己,就在于他们认为赝品具有其价值,就像欧文所说:“关键不是真的和赝品的区别,而是好的赝品和坏的赝品的区别。”也就是说,赝品不是和真迹形成了对立,而是赝品自身的好与坏构成了标准,当埃米尔的画被画廊购入,当欧文的传记获得了市场,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好的赝品。当威尔斯用一个小时讲述关于埃米尔、欧文和休斯的传奇故事,并不是要揭露他们制造赝品的可耻行为,他真正的目的不是质疑作者,而是在质疑“专家”:为什么要鉴别真假必须送到专家那里?专家成为了掌控一切的人,专家成为了判定好坏的人,专家甚至成为了拥有权力的上帝,威尔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个话题的本质,它不是为“谁是埃米尔”寻找答案,而是提出了“谁是专家?”这个关键问题,“价值取决于观点,观点取决于专家”,这样一种认识论其实是有害的,“因为存在专家,所以有了伪作。”不是伪作需要专家存在,而是专家制造了伪作,在这个因果关系之上,威尔斯无疑要打破这样的权威,“做你自己,不管是什么,保持你自己的本性并不容易。”
《赝品》电影海报
这是威尔斯在这部电影中真正要阐述的核心观点,正因为要抛弃所谓的权威,艺术不管是真迹还是赝品,都在艺术的本质上是同等的,而这便进入了威尔斯更重要的叙事体系里:电影何尝不是一个赝品?或者说,身为一名导演,何尝不是在一个伪造者?所以来到了威尔斯在电影开头的那个场景,他在孩子面前变起魔术,孩子们的惊讶和笑容不正是魔术的意义所在?“魔术师只是一个演员,一个玩戏法的演员。”反过来说,电影导演和演员都是带来快乐的魔术师。威尔斯出现在纪录片里,他更是在自己创作的这部纪录片里回顾了自己的伪造经历:1938年10月30日,他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广播中,播报了火星人降临地球的报道,这使得很多美国听众陷入到了恐慌里,甚至成批的美国人躲到了乡下或山上,实际上,这只是威尔斯和美国人开了个巨大的玩笑,这个名为《世界大战》的广播剧让他第一次领略到了虚构在广播中的影响力。两年之后,进入好莱坞的威尔斯导演了电影史上最伟大的作品《公民凯恩》,威尔斯向着自己的虚构之路又迈出了一大步。
推出《世界大战》的广播剧引起恐慌,导演《公民凯恩》获得巨大成功,这一切也都源于威尔斯现实中遭遇的困顿,他回忆说在自己16岁的冬天都柏林感受到了寒冷,当时身无分文的他看不到未来,但是,“我是一个接艺术家”的威尔斯正是在这种真实的现实压迫下,选择了从事艺术,这也是他实践“做你自己”的第一步。所以在这里,威尔斯其实在质疑所谓的专家的同时,提出了艺术的本质问题,埃米尔的赝品是不是艺术?《世界大战》的广播剧是不是艺术?电影是不是艺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威尔斯甚至在最后17分钟里,导演了一个似真似幻的电影:在他的镜头下,奥佳变成了毕加索的引诱者,她让毕加索产生了灵感,于是毕加索为她完成了22幅肖像作品,奥佳带着这些作品举办了一个展览会,实际上,这些都不是毕加索的真迹,它们均出自奥佳的爷爷之手,当奥佳最后带着毕加索去看望爷爷,奥佳的爷爷对毕加索说:“我一直在画你的画,所有毕加索时代的画。”
其实在真实的维度里,根本没有身为诱惑者的奥佳,没有创作仿作的奥佳爷爷,毕加索也只是以照片呈现在威尔斯的镜头里。威尔斯只不过导演了这个故事,他称之为“再现”,而再现之所以能产生艺术效果,就在于电影本身的魔力,当电影实现了“再现”,在威尔斯看来,就是一种“真实的谎言”,它和所有的所谓仿作一起,构成了艺术。无所谓真和假,无所谓像和不像,甚至最后身为魔术师的威尔斯让被盖着白布悬浮在那里的埃米尔消失不见,这再一次真实“再现”了电影神奇的魔术,再一次见证了艺术的魅力。艺术家可以是仿造者,名字可能是骗人的,但是艺术却可以永恒,电影“再现”就是对艺术的一次唤醒,“我们用石头、颜料、印刷制成的作品,也许数十年或一两千年还依然不坏,但是还会毁于战争,或最终化为宇宙尘埃。无论成败真伪,无论珍宝赝品,都逃不过这一命运。我们都会灭亡。因此,要怀着善心,把死去的艺术家从过去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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