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07《游览意大利》:仅仅是他者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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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终于将他们分开,在为圣母举行的仪式中,凯瑟琳被涌来的人流生生地挤向一边,她挣扎着,她努力着,她呼救着,逆向人群,她终于喊了丈夫埃里克斯的名字,然后说了一句“我不想失去你”,而埃里克斯也终于凭着自己的力气抱住了凯瑟琳,他反问的一句话是:“为什么我们要相互伤害?”一种反问,是为了在猝然分开之后得到肯定的答案,终于他们相拥在一起,“我爱你,我爱你。”在凯瑟琳强烈的呼喊中,两个人紧紧拥抱,在喧闹的人群中,他们结合成一体。

这是爱情的回归?圣母仪式,陌生人群,被分开的真切现实,这一切都构成了拆分他们的外力,也许在这样一种充满无力感的时候,两个人才会想到一种解救,才会努力着靠近对方,但是即使深情地说出“我爱你”,也像是惊魂未定的一种安慰,似乎抵达真正的爱情还有些远。而就在他们上车之前,在参观了庞贝古城考古挖掘现场之后,两个人也是惊魂未定,那时的凯瑟琳选择回去,上车之后她向埃里克斯道歉,说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而这句不该说的话便是抱怨埃里克斯冷血,嫉妒心强,所以对于凯瑟琳的嘲讽,埃里克斯回应道:“那我们说说离婚吧。”于是,上车之后的两个人开始走向两端:埃里克斯强调:“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凯瑟琳也推波助澜:“你挖苦得够多了,离婚吧。”凯瑟琳然后感叹了一句:“人生苦短啊!”而埃里克斯接着她的话说:“要及时行乐。”当离开庞贝古城,凯瑟琳说了一句:“不能生孩子是离婚的原因吧。”埃里克斯似乎另有隐情:“也许有更痛苦的事。”甚至,当他们的车开进人群中,在不断鸣喇叭而被警察指挥到路边的时候,凯瑟琳像是最后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认真的?”埃里克斯没有直接回答,然后下了车,凯瑟琳在车上又愤怒地说到:“我恨你。”

当两个人已经说出了“离婚”这个词,当两个人各自承担着不愿承担的痛苦,当两个人在挖苦嘲讽中维持着自己可怜的尊严,为什么一切都会发生改变?离婚意味着分开,而圣母仪式中他们就是被人群分开,当正真实的分开发生,对于两个人来说,又陷入到没有依靠的孤独中,找不到自己的路,找不到认识的人,在这样一种被抛入人群的孤独感中,他们也许只能在爱情的名义下寻求解救,而从信誓旦旦的“我恨你”到惊魂未定之后的“我爱你”,他们所要寻找的只是简单的依靠,只是相互的偎依,也许当他们再次回到车上再次离开人群,他们又会陷入到彼此伤害的旧模式里。

很明显,最后的圣母仪式并不是一种救赎的场景,罗西里尼安排这样一个结尾似乎更强化了两个人的疏离感,离婚和彼此的挖苦嫉妒有关,和可怜的自尊有关,和外向的纷扰有关,所以即使回到重新审视两个人的关系,也依然在分离的边缘,似乎一件很小的事情就可以将他们最后的拥抱化为乌有。一对来自英国伦敦的夫妻,在“游览意大利”的场景中发现问题,似乎就是罗西里尼的一种策略:他者的目光——无论是庞贝古城还是维苏威火山遗址,无论是他们来看的那座经历了战争的别墅,还是那不勒斯街上的圣母仪式,都是一种外因,甚至作为英国夫妇,他们对于这个战后的意大利来说,也是一种“他者”,所以罗西里尼用这样一种“他者”目光,所审视的其实是战后意大利人的内心重建问题,但最后似乎也只能在拥抱的形式中感受“爱情”,在“我不想失去你”的告白中说出“我爱你”。

战后意大利人的现实,就像这一对英国夫妻貌合神离的关系,他们是不合的,是矛盾的,是空虚的,甚至是相互攻击的。结婚八年,当他们开着车行驶在路上,竟然是“结婚以来第一次在一起”,这是何等的疏远和隔阂?在下榻的酒店里,埃里克斯说在房间里喝点酒,凯瑟琳却想去酒吧,因为那里可能会遇到一些认识的人,埃里克斯感慨:“我们俩看起来像是毫无关系。”而在酒吧里,在派对中,两个人真的像是毫无关系,凯瑟琳和男人们喝酒,埃里克斯却和女士们聊天;第二天,埃里克斯有自己要处理的事,凯瑟琳却要去参观博物馆,在车上她一个人不停地骂着埃里克斯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之后的凯瑟琳参观博物馆乐此不疲,而埃里克斯给她一张纸条:“我要去开普勒斯。”在开普勒斯,埃里克斯也是出入酒吧和派对,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即将离婚的女人,她说自己的丈夫从来不给她写信,最后埃里克斯将她送回家,而第二天女人告诉他:“明天事情可以解决了,因为他要回来了。”

导演: 罗伯托·罗西里尼
编剧: 罗伯托·罗西里尼 / 维塔利亚诺·布兰卡蒂
主演: 英格丽·褒曼 / 乔治·桑德斯 / Leslie Daniels / 安娜·普罗柯勒曼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 意大利
上映日期: 1954-09-07
片长: 97 分钟
又名: 意大利之旅(港/台) / Journey to Italy 

一个在那不勒斯,一个到开普勒斯,一个和酒吧里的人喝酒,一个在派对上认识新的女人,一个不停参观博物馆和遗址,一个开着车在夜晚无所事事,凯瑟琳和埃里克斯的隔阂是巨大的,但这或者只是空间意义上的分隔,而其实在他们内心来说,也完全是在空壳的婚姻里维持着两个人的关系。凯瑟琳曾经说到自己认识的一个诗人查尔兹,一个在战争中死去的男人,他对凯瑟琳很痴迷,甚至在雨天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等着自己,即使打着冷战,也想见凯瑟琳一面,当凯瑟琳把这段经历说给埃里克斯听的时候,埃里克斯第一个疑问是:“你爱着他吗?”凯瑟琳一直否认自己爱着他,那只不过是查尔兹的一厢情愿,但是凯瑟琳重提这件事和这个人,并不是怀念那一次雨中的等待,而是在他写的那句诗歌里找到了一种孤寂的感觉:“死亡的圣殿啊,仅存的是禁欲的幻想……”

凯瑟琳喜欢这句诗,或者说对这句诗有点感触,是因为她在内心深处渴望体悟一种死亡的感觉,当一个人去除了欲望,去除了幻想,或者就是一座死亡的圣殿,而自己八年的婚姻是不是也是一座“死亡的圣殿”?凯瑟琳的感慨最终使得她迷上了那不勒斯的那些古建筑、古遗址,她一个人参观了博物馆,参观了希比拉的洞窟,参观了维苏威火山遗址,参观的过程中她一方面以他者的身份认识了意大利的历史和文化,沉睡的酒神,强健的掷铁饼者,暴虐的卡拉卡拉皇帝,高3米的海格拉斯,以及维苏威火山喷发之后的遗迹,以及那些骨骸堆放在一起的纪念仪式,对于凯瑟琳来说,认识意大利文化和历史之外,也体会到了生与死,现实与历史的对话,而这种感觉正好契合查尔兹的那句诗,所以当圣殿变成死亡的象征,最终剩下的也只是幻想。

《游览意大利》电影海报

而这种对于历史的虚无感也折射到她对于婚姻的理解,和埃里克斯八年的婚姻也许就是“死亡的圣殿”,最后只剩下“禁欲的幻想”:他们分开着各自行动,他们和不同的人聊天,他们甚至在酒店里也分开睡,彼此见面礼貌地说一句“你好”,而不在一起的时候,却是充满了攻击的“自私自利”,却是挖苦和讽刺。对于死亡的感慨也只是凯瑟琳独自的体悟,而对于埃里克斯来说,那个被提及的查尔兹总是成为他嫉妒的一个符号,当他听到凯瑟琳说起两年前他为了等凯瑟琳在雨中生了病,“他是个愚蠢的人。”埃里克斯说。而凯瑟琳总是去参观博物物馆和遗迹,埃里克斯又经常问她:“你朋友在诗里写过博物馆吗?”当他自己去了开普勒斯,留下的纸条写着:“你现在可以去博物馆了。”一种嫉妒,使得埃里克斯总是在凯瑟琳面前挖苦她,本没有什么爱情,却加大了彼此的误解,所以两个人从嘲讽到争吵,最后都想到了“离婚”。

文化和传说、历史遗迹,构成了意大利“死亡的圣殿”,凯瑟琳似乎是从现实中发现了历史的人,而这种发现在罗西里尼的影像里,其实构成了对于意大利的重新发现,维苏威火山爆发而毁灭的庞贝古城,就像是经历了战争的意大利,它是一场灾难,而凯瑟琳的到来,就是重新寻找埋没的文化,就是激活古老的历史,在祭坛上,凯瑟琳看到了一排排的骨骸,旁边放着鲜花,这是生者对于死者的祭奠,也是战后渴望重建的人对于战争的审视,但是这种重建却是艰难的,它很可能真的是一个幻想。而从历史延伸到现实,埃里克斯在酒吧里遇到的那个女人,说起自己的女友前两天死了,她的头撞到了俱乐部桌子的角上,“她的肚子里还有六个月的孩子。”一种偶然带来的死亡?那个孩子也像一种希望,却在死亡面前失去了所有意义,所以在现实层面,凯瑟琳也把两个人的离婚想法归结为没有孩子,在看不到下一代希望的无奈中,这个世界似乎就只能是“死亡的圣殿”,那些传说,那些雕像,那些骨骸,组成了现实之外的象征意义,而生者只能在祭奠中,以他者的目光想象被发现的爱。

所以凯瑟琳和埃里克斯的婚姻也是如此,它像是被火山埋没的古城,像是被战争摧毁的遗迹,在庞贝古城考古现场,凯瑟琳和埃里克斯看见一具石膏木乃伊出土,紧接着旁边另一具也出土,现场人员说,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人,他们保持着死亡时的姿势,“一定是夫妻。”当听到这句话是,凯瑟琳开始感到难受,她哭泣着离开现场,也正是从这一幕开始,凯瑟琳向埃里克斯道歉,说上午说了不该说的话——对于她来说,一幕被埋没的爱情出现在眼前,不是对于他们致死在一起的行为感动,而是对于爱情必将走向死亡的悲伤,而这个时候,“死亡的圣殿”反而加速了一种虚无感,即使凯瑟琳道歉,埃里克斯的回应还是那句:“我已下定了决心。”

他者的目光看见了战争的创伤,看见了死亡的悲鸣,看见了无法消解的隔阂,而最后当他们遇见圣母仪式,也绝非是一种宗教意义上的救赎,对于他们来说,仪式和人群一样,也变成了他们生活之外的他者,他者是喧闹的,是拥挤的,是狂热的,逆向于他者而紧紧拥抱,只是不想在空泛的信仰中沉沦,只是不想在陌生的世界里感到恐惧,只是不想最后沦为“死亡的圣殿”的祭奠,但是仅仅拥抱,仅仅一句“我爱你”,是无法重建受伤之后的生活,因为,“仅存的是禁欲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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