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22《丽塔传奇》:我们永远死在边境线上
枪响了,子弹射进了她的身体,她从摩托车上跌落下来,一切都终止了,当子弹的速度远远快过摩托车的速度,她没能越过边境,雪花飘飞而降落下来,渐渐覆盖她日渐冰冷的身体,那充满勇气与想象力的逃亡,最终以一具尸体的姿势,以一个牺牲品的方式留在这个曾经庇护她的国土上。
这是丽塔这个被西德列为恐怖分子的女人最后的下场,她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死在东德这个异国他乡,“我不只是想藏在民主德国,我在寻找另外的世界。我想往前走,而不是往后走。”曾经她这样说,那辆抢劫而来的摩托车成为她走向理想世界的最后努力,但是“另外的世界”在哪里?东和西,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以及她反对的世界和隐匿的地方,都不是“另外的世界”,当另外的世界成为丽塔永远无法抵达的目的地,她只能以猝然死去的方式成为那段特殊时期的样本——就像柏林墙不是隔阂,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庇护所,也从来没有将恐怖主义变成浪漫主义的乌托邦,但是一种死,却让这个世界赤裸裸展示着它最残酷的一面。
“一个人憎恨世界的残酷,才能欣赏它的美好。”这是他们完成了一场抢劫之后,对于自我行为的定义。“我们正是新闻里的劫匪。”他们闯入了西德的银行,劫走了大量的钱,却不只是为了钱,因为他们自豪地宣称自己是在反对资本主义,是在促进世界革命,政治如战场,他们是战士,用那把瓦尔特32手枪击中这个国家的身体;他们也在暴力行动中劫狱,救出政治犯格鲁伯就是为了自己的革命事业……但是在暴力世界里,革命遭遇到的是反革命,枪的对面也是枪,所以在这场对立中,他们变成了国家的敌人,他们只有离开这个将他们列为恐怖分子的国家,他们必须在那个社会主义的邻国寻找出路。
这是关于革命的第一重遭遇,即使格鲁伯在革命行动中脱离了牢笼,他们更多的人将面对警察的追捕,而且还受了伤——当他们流血受伤,其实革命进入到了第二重遭遇:他们必须离开,而在这离开的过程中,他们是不是也失去了革命行动的完整性?一方面是他们在东德的斯塔西保护下是不是真的能在和西德对立的社会主义国家中找到自身存在的价值?欧文把他们带入东德,在一处隐蔽的地方安置他们,并且给了他们新的身份、新的名字,让他们过普通人的生活,但是,这是安全的吗?敌人的敌人就是他们的朋友?一个疑问是:“民主德国必须引渡在联邦德国里的通缉犯吗?”另一方面,当劫狱行为不是和抢劫银行一样在“和平”中发生,当混乱中打响了枪,甚至当他们中有人受伤,是不是革命真的走向了不可避免的暴力?弗劳差点在混乱中没有搭上他们的车,差点被抓住,当她返回他们的驻地,她便开始质疑革命的手段:开枪真的是必然的吗?这种质疑也成为丽塔的态度,她把这种行为叫做“革命的私有化”——仅仅因为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才会用极端的方式维护自己的安全,这不是一种私有化倾向?
或者正如他们讨论时说的那样,革命正走向分裂,丽塔当然是反对私有化的,反对以革命的名义杀死无辜的人。但是当他们已经成为恐怖分子,当他们面临国家机器的追捕,如何能避免私有化?有一次丽塔开着摩托车在外面,她身后坐着弗劳,但是被警察发现了,于是她让弗劳趁机下车,而自己飞速地开着摩托车逃避警察的视线,但是警察却穷追不舍,当丽塔逃入地下车库,她反而面临走投无路的窘境,终于她跳下摩托车,回到那个进口的位置,当追捕她的警察赶来,她的枪声响了,她打死了警察,她为了自己私有化的目的而杀死了警察——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私有化反而成为一种合理化的行为。
导演: 沃尔克·施隆多夫 |
丽塔自身陷入的悖论,或者正是他们作为恐怖分子面临的现实尴尬,当他们受到斯塔西的保护进入社会主义国家,按理说那个资本主义国家会成为他们共同的敌人,他们会成为一种同盟关系,但是在民主德国的逃亡中,丽塔也陷入到了这种悖论中。她拥有了新的名字苏珊·施密特,她有了新的工作,进入了一家印染厂,她开始了新的生活,和这里的工人姐妹们朝夕相处,当然她也虚构了自己新的过去,她在娜塔莉亚那里说自己曾经在舞厅里工作,说自己的母亲在42岁时离世,说自己还没有结婚——这是丽塔新的开始,她甚至把自己作为恐怖分子的过去都埋葬了,但是这样的普通生活依然没有让她成为另一个自己:她身上的伤疤被人看见,有人窃窃私语;边境发生了武装冲突,两名恐怖分子被打死,丽塔从电视上看到新闻,才发现死去的那两个人正是自己的同伙,其中安迪更是自己的“挚爱”,而警方公布这起事件时,还牵出了他们作为恐怖分子的过去,丽塔的照片也被公布;当迫于形势,欧文将她转移,离开了工厂的丽塔又进入了另一个公司,在那里她又拥有了新的身份和名字,一副眼镜和寡妇的身份是生活继续的标志,她甚至看见了已嫁作人妇还生了孩子的弗劳,以为普通生活应该是平静的,但是弗劳的身份最后还是被曝光了,而她也不得不接受欧文的安排,而这也使得她再次面临回到恐怖分子不安过去。
实际上,不管是从资本主义的西德开始逃亡,还是进入东德这个社会主义国家,似乎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没有改变,提心吊胆的生活之外,极力伪装的身份之外,他们并没有获得自由,甚至在“真相反而是最好的谎言”中,他们依然无法摆脱恐怖分子的唯一身份,在工厂里当电视新闻播出了同伙的画面,当报纸上登出了所谓革命的新闻,他们也一样受到工人阶级的攻击,“他们是西德猪”——他们被迫站在所谓工人的对立面,他们看不到革命的力量,“如果这就是工人阶级的生活,那么我们宁愿在其他的地方去喝啤酒。”而且,在时局变化中,斯塔西这个当初保护他们的组织,到最后也站在了他们的对面,将军质问欧文的是:“恐怖主义不是浪漫主义,你为什么要把他们藏起来?”而欧文在找到丽塔时说:“他们播民主德国的女人们举着孩子,爬进了布拉格的西德大使馆。你在民主德国电视上看得到这种事了吗?你明白吗?这个国家有人睡着了。”不仅仅是这个国家睡着了,所谓的斗争者,所谓的革命者,也都睡着了,最后欧文找到丽塔时说:“现在每个地方都在通缉你,忘了我们曾经认识吧。”在一边是西德一边是东德的边境上,其实已经没有了对立,当然也没有了庇护,而丽塔也成为一个冷战结束时的边缘者,当她最后冲向边境,子弹射中了她,作为曾经的恐怖分子,倒在了再无法跨越向前的人生终点。
《丽塔传奇》电影海报
不管是反对革命私有化,还是把谎言看成是真相,不管在西德如何成为反体制的人,还是在东德见证了这个国家的昏睡,对于丽塔来说,她始终无法走出命运的尴尬,始终无法回避自我的矛盾,身上的疤痕,电视里的照片,假身份带来的不安,都使得她有一种告别过去自我的渴望,当她面对娜塔莉亚知道自己曾经的身份时,她先是否认,但是最后却选择了不逃避,当她遇见了爱着她的东德科学家约亨,她甚至想要和他结婚去莫斯科,但是她不得不放弃,当约亨问她原因时,她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她说的是“我曾经是,现在不是了”——曾经是恐怖分子,现在要告别这个身份,就是要走向新的生活,就是要寻找另外的世界。
但是另外的世界永远在她无法跨越的前方,丽塔是矛盾的,就像她对待情感一样,在永远不是归宿的爱里,她既想要摆脱身份的束缚,又无法面对谎言里的真相。当初是恐怖分子的时候,她爱着安迪,把他看成是自己唯一的挚爱,但是安迪的行动主义和她发生了矛盾,最后在边境的一次袭击中死去;在东德的工厂里她认识了颓废的女工娜塔莉亚,身为苏珊·施密特的她照顾娜塔莉亚,最后她们之间萌生了朦胧的爱,在自己身份可能曝光时,欧文让她离开,但是丽塔还是冒险去找娜塔莉亚,甚至在她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她依然无法和娜塔莉亚在一起;到另一个工厂工作,她认识了约亨,约亨对她也产生了爱,并希望娶她,然后一起去莫斯科的科研机构工作,丽塔答应了她,但是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前往苏联,所以在最后她告诉了约亨自己的真实身份,“我曾经是”的强调其实对于她来说,是对于现实的无奈。
安迪、娜塔莉亚和约亨,是出现在丽塔面前的三个爱人,不管是同性之爱还是异性之爱,不管是有着革命理想的同伴,还是渴望回归普通生活的爱人,对于丽塔来说,在爱面前的不同取向就像面对革命的不同选择一样,带来的只能是矛盾,甚至是分裂。而在无法挣脱而结盟成统一体的反对者面前,这种矛盾和分裂只能使她被困在过去身份的牢笼里,被困在无法看见另外世界的束缚中——她最后在边境上死去,便是一种没有归宿的象征,世界不允许存在理想主义者,已经把革命事业命名成了反革命,所以一个女人构筑的传奇是永远无法挣脱的时代宿命,正如他们打响第一枪时所说:“不管成败,我们都是失败者。”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35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