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17树枝低了
倒了至少有四指高的威士忌,我像西部片中那个久经沙场的真汉子一样面无表情地一口喝了下去。
——J.D.塞林格《抬高房梁,木匠们》
大约,桂花应该蠢蠢欲动开放了,大约,浓郁的香味会挑逗神经,大约,盛开之后就是掉落,但是,站在七楼,即使对着打开的窗户,也丝毫嗅不到一点气息,不管是淡的还是浓的,都像是在别处散发——透过“朝向一扇打开身体的窗”,外面依然是挖掘机的轰隆声,依然是一条盛不下整片风的狭窄的街,依然是望过去被遮挡的视线。
但是,入秋了。一种季节的转换突然在数字的标记中完成了,和开始散发味道以及准备掉落的桂花无关,甚至和淅淅沥沥的雨也无关,当然和站在窗前最后一眼穿过七楼的目光无关,“无关”便如隔阂一样,只是季节自己在那里表演一出戏剧。而从外而内,一个人,半个办公室,以及一扇朝向身体而打开的窗,也在表演另一出戏剧。已经快一年了,很多东西还是陌生,很多东西还发生在昨日:“在缺少了回应的故事里,沉默如昔。人物已经退场,故事已经湮灭,时间已经作古,昨日之后的今天,离开之后的到达,告别之后的开始,都像是从没有灵魂开始的某段旅程,看见或不看见什么,遇到或不遇到谁,都变成了远方的一次或然。”
远方更远,或然无踪,在内和外被隔阂而各自表演戏剧的场景之外,是高和低之间的变换:七楼之上已经再无空间,它只有向下,向下,再向下:打开半个房间的门,坐上吱嘎作响的电梯,出电梯门右转,在更大的空间、更多的窗户、更多的人声里找到可以安放的那个角落——也是偏南,也是靠窗,也是如一年前搁下的物,从高处到低处的迁移就这样以极其简便和直接的方式完成了。以人为物,是不值得怀念的,也不值得留恋,只是一种高度的变化,带着还存有的目光望出去,是比高楼更多的障碍,甚至再也看不到那条马路,再也看不到工地。目光收回来,则是物世界的重组:电脑被安装起来,文具被摆放出来,以及那把既是铲子也是锄头的小工具,依然是摆设之外的一个象征:已经不需要泥土,不需要花草,不需要盆景,只需要一种不变形的坚硬,支撑在柜子的一角,以物的固有态度保持立场。
物已经在场,人也以物的方式在场,“在这人世间,只诞生过一个人,只死过了一个人。”那么就好了,六个人的房间,就是六个物的空间,在各自安放的位置上呼吸,发声,以及走动,诞生和死亡都不再是一种惊天动地的事,连窗口照进来的光线也无法制造足够的影子,就在无影中成为低处的开始。结束而开始,高处而低处,在时间和空间的衔接处,或者可以寻找一个理由,越过各自的界限——在结束时可以回想,在低处可以有限地仰望,用想象的方式抵达呆坐了一年的高处,即使用行走的方式真实回到那里,以回忆的方式寻找留下的点滴,也都是破碎了一地。而其实,在从彼处到此处的迁移中,在一年的寄居中,从来没有一种归宿的感觉,连所有整理好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包裹在蓝色的袋子里,静立在布满灰尘的椅子上,像是做好了必须离开的准备,只等这“朝向一扇打开身体的窗”再次吹进来有些凉意的风,世界便开始了从高处跌落的必然过程。
跌落而成为经过,最后是归位。称之为归位,是因为有了一种叫做位置的地方,狭长,平坦,前倾,刚好可以安放进一个屁股的位置,也是如容器完成一种容纳的动作,对着的门,一直上演着关于看见和被看见的故事,世界已经敞开,转身都是目光,在入秋而完成的形式中,身体再无如流质一般可以流动的机会,“逃避了秋天的初次搜索的一条夏天的尾巴躲在候车室内,把一个女子催眠为流质了。”没有如小说一般的场景,被捡起来的梦只不过是遗落在地上的垃圾纸片,上面连模糊而扭曲的文也不在了,空白中,那浮在面表的铅粉拓印下来,最后被脚印踩到了,于是连整个夏天,整个一年,整个蜷缩在那里的午后,都化作了被清点的遗产,在从去岁到今年、从夏天到秋天的流动中刻入时间的墓碑。
时间坚硬,高低分明,猛地拿起摆放在桌面上凸显出红色花纹的酒瓶,“面无表情地一口喝了下去”,房梁在雨落下来之前,桂子落下来之前,流质的梦落下来之前,树枝低下来之前,抬高了可以企及半丝风的那么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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