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17 想象之外的动与静

就是这个东西：比真实马头还要大的马头，上面嵌饰着整座城市，它的街巷和城墙，在双目之间奔走，连接起马脸的曲折和延展。
       ——伊夫·博纳富瓦《反柏拉图》

那只“比真实马头还要大的马头”会出现在明天的大宋御河岸边，而我现在迫不及待地讲到这一切，除了一种被劫持的想象之外，还剩下什么？当明天已经被提前预知，我在今天的所见所闻所思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对已经发生经历的回忆，或者是为某种出行寻找一个必然的起点。

起点可能和一本摊开的书有关，当博纳富瓦说到“杜弗的动与静”时，他明显在制造一种诗意的想象，那个杜弗是谁，是男人还是女人，或者只是一种叫做马头的物？但是没有关系，在想象的世界里，时间可以颠倒，历史可以回溯，空间可以变形，甚至“人们叫做我的那个人”，也已经在白日将尽的时候，只是被人们有限地谈及了一次。他说：“门自己打开”，他说：“我听见你在夏天的背面喊叫”，他说：“世界的灯盏转动”——他说的动与静是不是代表着一种二元对立的状态？就像生与死，出发与抵达，南与北，白昼与黑暗，以及晴与雨。

小心翼翼地合拢一本书，其实并没有出发，在一个工作日的早上，我还遵循着时间的规则，坐在办公室里，完成必须完成的某项工作。后来拿出藏在皮夹里的车票，看到上面一清二楚的时间，才惊呼到我差点错过一次出行：原来以为下午三点多的高铁，其实一直被自己想象了，真实的时间是下午1点多——当时间被“提前”了两个小时，我还能不露声色地在动与静中保持自我的一体？是不是那个应该1点多坐在G187003车04A座位上的“我”就是一个虚构？就是“人们叫做我的那个人”？

是的，在13:50的G字头列车上，在4排靠窗的位置上，我是真实存在的，与之相关的还有那一碗垫在肚子里的馄饨，以及每次出行必然带着的那一只黑色的双肩包，只不过包里再没有了一本如《杜弗的动与静》一样可以打开的书——这是一次破例，我不再装作渴望阅读的样子，不再在文字里验证自己的存在，也不再故意寻找一种诗意，一切都是日常生活的呈现，真实、可见，没有丝毫的想象：从坐上高铁，到最终下车，什么都没有在想象中成为一种叙事，而二元对立，也在这真实的呈现中，消弭了种种可能。

从杭州到开封，我曾经有限地把这一次出行看成是对历史的跨越：仿佛从南宋回到了北宋，一只手就那么直接地切过了历史的纵面。是的，8年前也曾到过那个城市，只不过是一瞥而过，当历史以“城摞城”的方式深埋于地下的时候，当它只是一个历史名词的时候，开封的所有一切都沉淀为了一种对历史的想象，所有在8年后再次启动的行为变成了探寻：4100年的建城史和建都史，从夏朝到战国再到五代再到北宋，八朝古都到底被赋予了怎样的传奇？

无数列车只是一列列车

目光向前，目光向北，目光甚至开始游离，但其实，总是会被前面的座椅阻挡，并且以一种机械的方式返回到自身，这大约就是现实的一切，甚至站起身来望着窗外，在快速移动中感受到一种离开的快感，但其实要望见一种速度，你必须低下头来，只有目光一半落在脚上，那种被技术制造的速度才可以在对比中可见。“围绕这块石头，时间沸腾。触到这块石头：世界的灯盏转动，隐秘的灯光环行。”隐秘而公开，沸腾而静止，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跨越，它只是从一种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状态，只是以一些范围对调另一些范围。

以及不停地重复。邻座是一个30多岁的妇女，抱着一个7岁的男孩，挤压在中间的那个座位上。我是被男孩看见的，他的目光总是在错落中回到我的身上，但却不是直视，你很容易感觉到那种溢出的余光，从我身上掠过，却又无辜地回来。起初我有些不适应，像是自己犯了什么错，但是后来才发现男孩似乎有着某种难言的病：他的左脚被某个架子固定着，走路不利索，而嘴角总是流下口水，胸前那衣服湿了一片……

我没有揣测他身上的疾病，只不过用现实的方式面对这一种已经存在的状态。从13点50分上车，一直到他和母亲下车的商丘站，在4个多小时的行程中，口水一直留着，眼光一直溢出着，而他问母亲的问题总是那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到了吗”？我在旁边，似乎有意无意虚构了和他有关的东西，而他甚至把商丘称作“丘北”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活在一种自我想象中？中间和旁边，孩子和大人，以及杭州和开封、北宋和南宋、出发和抵达，以及天气的晴与雨，看起来都构筑了一种“动与静”的对立，但其实，在现实的车上，在现实的路上，它们从来没有分别，它们就是生活本身。

车牌代码：豫B，市花：菊花，市树：杨柳……这是在历史之外开封的标识，它们只是一种现实的区分，而在有我出现的这个城市，从来没有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改变什么，于是，昨天的那本诗集，今天的这列动车，明天的那只马头，都和历史无关，和想象无关，我只不过像一个被放下的物，在陌生的地方寻找同类，“人们告诉他：挖这一小块疏松的土地吧，它的脑袋，直到它的牙齿重新找到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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