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28《极乐花园》:关于记忆的两种摧毁术
坐在轮椅上,他是无法控制速度和方向的人,那一次他就这样在失去自由后跌进了水塘;坐在轮椅上,他是需要别人推着的人,他们是他行动的依靠。但是当安东尼奥坐着轮椅出现在“极乐花园”的时候,他的身后没有推着的人,他一个人在前进,而且瘫痪的右手已经可以活动了——这是慢慢恢复的信号?这是逐渐回归的暗示?他看到不只是自己坐在轮椅上,妻子、父亲、母亲、儿子、女儿都坐在轮椅上,他们在他面前穿行,他们纵横交错,在没有对话的世界里,他们都成为了极乐花园中的一员。
这是卡洛斯·绍拉给出的一个充满隐喻的结尾:当家人都坐上了轮椅,这个世界从独立行走变成了寸步难行,家族式的残疾成为一种普遍的病疾,但是在普遍性建立的新秩序中,安东尼奥却独立于他们,他的右手开始活动,他地目光开始专注,他的意识开始清醒,在回归的世界里,他成为了被囚禁一家的看客——在被颠覆而重新开启的秩序中,极乐花园成为最后对家族的讽刺,而对于安东尼奥来说,是不是意味着记忆也完全复苏了?记忆的复苏意味着可以回忆曾经发生的事,包括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压抑,自己的迷惘,都成了“看见”的一部分。
但是自从那次车祸之后,在现场喊叫着“我的头……”的安东尼奥失去了记忆,他只能坐在轮椅上,目光呆滞的他,无法活动的他,在失忆的世界里成为秩序之外的存在——这一种失忆到底是安东尼奥被动遭遇车祸而导致的?还是他主动摧毁了自己的行动能力而避开了和整个家族有关的利益纠葛?车祸后的生活,对于安东尼奥来说,的确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他无法行走,他不能说出完整的话,他也不能用手写字——左手似乎还能做出细小的动作,而右手完全失去了能力。坐在轮椅上的他被别人推着行走,仿佛成为了一个废人。
但是,他却不是家族无用的存在,在他失忆之后,全家人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不断寻找线索,不断创造机会,让他恢复记忆。家人对他记忆恢复的努力是从两个维度进行的,一种是诱惑式的,父亲买来了书,带来了地图,他打开瑞士地图,让安东尼奥从图形世界里慢慢寻找记忆,并通过“瑞士”“银行”“密码”等关键词,希望在安东尼奥头脑中建立记忆的网络;母亲给他带来了曾经的情人妮可,让他抚摸妮可的大腿,试图让他想起在妮可温柔乡度过的日子;仆人让他摸自己的身体,给她看自己的胸,在他面前放好饮料,以便让安东尼奥恢复记忆;妻子露西叫着他的名字,也叫着自己的名字,在呼唤中带他去看保险柜,问他密码……
女人、身体、银行、钱财,这种诱惑式的记忆恢复并没有取得效果,安东尼奥无法回到和金钱、性有关的世界,于是家人对他记忆的恢复又选择了另一条道路,那就是和暴力惩罚有关:“他今晚要和猪生活在一起。”这是母亲的命令,一头猪被关进阴暗的房间,然后他们把坐在轮椅上的安东尼奥推了进去,在安东尼奥大声喊“不”的抗争中,他们依然没有放手,而当一段时间后房门被打开,母亲却微笑着对他说:“这里根本没有猪。”安东尼奥又被推到了树林里,被邀请来的猎人们在这里狩猎,他们给了安东尼奥一把猎枪,然后告诉他如何上膛,如何瞄准,如何射击,在安东尼奥学着扣动扳机听到枪声之后,他们又将一只早就准备好的被猎杀的鸟拿到安东尼奥面前,告诉他这就是以前他狩猎的全过程……
导演: 卡洛斯·绍拉 |
诱惑式的记忆恢复没有效果,暴力式的惩罚也无法让安东尼奥回到正常生活,家人不断努力的记忆恢复一次次走向了失败。但是当安东尼奥被家人推进猪圈而大声喊“不”的时候,在某种意义上却是记忆回来的标志,因为抗争就是和记忆有关的拒绝,正如母亲所说:“这是他5岁时能做的事,长大了能有什么出息?他必须被送上绞刑架。”惩罚不是失忆之后的暴力式恢复,而是在失忆之前就开始了,在这个意义上,安东尼奥的失忆是家人酿造的悲剧——5岁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是真的和猪关在一起?安东尼奥的5岁在父亲那里却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因为这是他初次领圣餐的仪式,作为基督教徒的父亲一直对他讲:“基督就是统治。”所以那天他让安东尼奥在教堂里说着“圣徒”。但是,安东尼奥5岁那天发生的事,在他的记忆之中却是另一种暴力。那是1931年4月14日,教堂的大门被打开,一群荷枪实弹的人闯了进来,他们大声喊着“共和国万岁”“自由了”的口号,和父亲喊着的“耶稣神圣的心万岁”构成了两种信仰,于是在不同的口号中爆发了冲突,5岁的安东尼奥目睹了这一切,他开始喊着姨妈的名字,开始躲避冲突——似乎在一刹那,他“失忆”了。
这是将记忆导入政治的一次暗示:1931年4月14日在西班牙历史上是第二共和国成立的日子,当君主制度被推翻,革命委员会宣布成立共和国,之后进行了立宪议会选举,还成立了临时政府,通过了宪法。这是一个民主时代到来的日子,但是当信奉“基督就要统治”的父亲和他们发生冲突并称革命者是“蠢猪和不法之徒”的时候,显然他是站在民主的背面,站在专制的一边,而安东尼奥就是生活在父亲的专制之下,这个领圣餐的日子也成为他走向失忆的开始。从1931年建立共和国,到1936年的“红军”“战争”,安东尼奥成长起来,但是却难以逃离时代的暴力,5岁而到12岁,他依然在失忆的世界里找不到方向。
《极乐花园》电影海报
但是安东尼奥显然想找到属于自己的世界,当他进入父亲的公司,当他接受了新式教育,他试图建立秩序,尤其对父亲管理公司的那一套提出了异议,希望进行改革:他提高工人的地位,他购买机器,他引进先进管理方式,为的就是一改家庭作坊式的历史,使其成为一家现代公司。但是很明显这种改革遭到了父亲的反对,他甚至以让他去美国三个月为借口,让力图改革的安东尼奥离开公司核心,当董事会会议上安东尼奥的演讲被卡主,预示着他的命运已经被操控,他终于被排除在秩序之外,而这种排除也终于让他变成失忆的人——电影一开始,105秒的长镜头里是颓废的工场,是生锈的机器,是结满蜘蛛网的办公室,这便是一种失忆的隐喻:对于安东尼奥来说,陈旧的工厂根本就是旧秩序覆灭的象征,而导致这一切的就是专制的父亲。
以基督之名进行统治,让安东尼奥成为“圣徒”,这是父亲制造的“极乐花园”,也让安东尼奥成为一个失忆者。在这个层面上,无法反抗的安东尼奥成为旧秩序的牺牲品,“我的头……”的痛苦声音便是无法进入民主世界悲剧象征。但是当安东尼奥在生理上失去了记忆,家人又以诱惑和暴力惩罚的方式试图让他找回记忆,则是另一种折磨,寻找保险柜密码,回忆瑞士银行,这种找回记忆的方式明显是追名逐利的表现。但是对于安东尼奥来说,精神意义上的痛苦还表现在后代的麻木,儿子让他吃东西时不要讲话,让他用左手而不是要用右手活动,当安东尼奥不听的时候,儿子会骂他:“你不学习,不尊重别人。”而且还动手打他——正常人的儿子反而成为了教育他的父亲,这是一种倒置的父子关系,倒置的背后是秩序的荒谬。
父辈的专制,儿子的暴力,夹在中间的安东尼奥失去了地位和尊严,在总是浮现出革命党人的画面中,安东尼奥的记忆走向了另一个世界,他需要的是真正失忆的自己:不再拥有5岁时的“幸福”,也不重回12岁时的战争,甚至关于公司的改革也不想介入——演讲卡住似乎就是安东尼奥自己制造的失忆,也只有在自我失忆里,他才属于自己,才能在轮椅的世界里远离暴力、革命、金钱和秩序,才能实现“我想离开”的愿望——在自我失忆的摧毁面前,每个人在他眼中都变成了坐着轮椅的残疾人,每个人都在极乐花园的自我欺骗中找不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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