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2《金属之声》:在寂静中听见
一个人的鲁本,坐在那里,他看到了眼前的车辆和行人,看到了忙碌的现实在自我运转,而声音也组成了世界正常的秩序:车辆行驶时的鸣叫,行人的走路声,与人交谈的声音,以及钟声敲响发出的声音。虽然鲁本的听力不可能恢复,但是在人工耳蜗的作用下,在助听器的帮助下,世界不再无声,而世界所谓的正常秩序正是再进入鲁本的耳朵里,在转化为识别的听力时,它才抵达了这个正在变得正常的秩序。但在那一刻,鲁本忽然摘掉了双耳的助听器,他还是看到了车辆和行人,看到了高耸的教堂,看到了世界不变的色彩,但是,他听不见什么了,所有的声音一下子被抹除了,世界完全变成了一种无声的存在。
摘掉助听器,取消声音,听力已经受损的鲁本是在拒绝外部世界的进入?当世界只剩下颜色和形状,它是不是还是那个世界?没有声音,鲁本的目光似乎变得敏锐,去除声音的“无”,却让他进入到另一个“有”的世界,如读唇语的乔所说,他进入的是一种叫做“寂静”的世界,他听到的是一种叫做“上帝之声”的声音,从现实的声音世界退出,进入的是心灵之境,不是返回,是超越,不是进入,是挣脱,鲁本在从无到有、从外部到内部的转变中听到了寂静——断然离开了他爱着也爱着他的露露,仿佛就是为了寻找不依赖、不执著的寂静。
鲁本在声音世界里经历了一波三折,作为乐队的鼓手,他生活在声音世界里,或者说声音就是他全部的世界,这里有他的事业,有他的爱好,有他的激情,更有他的爱情。当他用双手敲击出疯狂而富有激情的节奏,当乐队主唱露露在舞台上高喊着“只有一个词,是我的梦”,他们制造了声音,他们也享受着声音,他们更是在这里找到了自由。在那辆房车上,当早起的鲁本为露露做好早餐,当他用击鼓棒拨弄着露露的手臂,当两个人在狭小的空间里随音乐起舞,对于他们来说,这便是最美好的生活。这是鲁本处于声音世界的第一阶段,他不仅制造了声音,也能听见自己和整个世界疯狂的声音。
但是,他突然失聪了,仿佛是在一刹那降临到他的生活中,仿佛是猝然必须接受的命运:检查设备时,隐隐感觉声音以扭曲的方式进入,再后来声音变得微弱,再后来,他只能听到或沉闷或尖利的杂音,他捏鼻子,他张大嘴巴,他大口呼吸,他用水冲洗身体,但是种种外界的刺激都无济于事,连早餐榨汁的声音也听不到了。鲁本进入到了无声的世界,经过斯通医生的检查,他右耳的听力只有28%,左耳更是低到24%,而且听力在快速衰退,而且已经无法恢复,唯一的有效办法便是植入人工耳蜗,但是手术和设备的价格不菲,一般要4万至8万美金。
这是鲁本厄运的降临,在这个厄运面前,他起先都是以一个人的方式去面对,无论是感觉到不妙,还是去医生那里,他都没有和露露说起,直到再没有希望,他告诉了露露,而告诉的方式也不再是说和听,“我什么都听不到了。”露露则以纸和笔的方式问他怎么了,然后告诉他:“不能再巡回演出了。”接到赫托的电话,露露也告知了他关于鲁本失聪的消息,之后赫托介绍他们去了一个机构,在那里他们见到了乔,乔建议鲁本在这里留下来,通过与世隔绝的方式进行一些训练,包括学习手语,包括读懂唇语,从而开始与外界开始新的接触。命运猝然而至,对于鲁本来说,当然是无法接受的,但是他又不得不接受,在犹豫和焦虑中,鲁本还是选择离开,他告诉露露的是,他还要去代顿巡回演出,“我要撑到赚足手术费为止。”但是那时的鲁本已经部分失去了理智,他在露露面前砸掉了房车上的东西,他大喊大叫,并且想要一把枪塞进自己嘴里——就像他胸前的纹身,“Please Kill Me”的人生态度里是毁灭。而露露选择继续演出,但是她坚决要让鲁本回到那个地方,并且威胁他否则自己会走上自残这条路,于是鲁本在露露的车离开之前喊着:“你要等我,你是我的全部!”
导演: 达里尔斯·马德尔 |
这是鲁本遭受厄运的第一阶段,在这一阶段,声音慢慢退出了他的世界,从正常的有声世界进入到微弱的声音世界,对于鲁本来说,是一种生理意义上的“不足”:一方面对于鲁本的事业来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他再也无法敲击键盘,再也无法巡回演出,再也无法在疯狂和激情中享受音乐。但是另一方面,失声的原因就是声音本身,作为“爆裂鼓手”,他制造了声音,但是这种声音连带喧嚣夺走了他的听力,原因即为结果,鲁本似乎陷入在自我编制的死循环里。而事业之外,则是爱情上的打击,四年前鲁本遇到了有着自残倾向的露露,他们同居,他们吸毒,但也是爱情让他们走出了阴霾,当这种自由的生活因为失声而解构,则意味着爱情将面临考验,鲁本的担心正源于此,他害怕露露离他而去,不仅是在空间上因为一个要演出一个要治疗而分道扬镳,更重要的是一个编织声音神话一个失去声音世界,他们终归要回到四年前的那种关系——或者极端而言,露露还会重新燃起自残的欲望,所以在露露离开的时候,他会声嘶力竭地让她等着自己,并且告诉她爱情是他的全部。
鲁本终于还是回到了乔那里,他开始学习手语,拥有了实质和中指交叠在一起的手语名字;他和那里的失聪人士生活在一起,并且教给他们击鼓的方法,他还在滑梯上制造敲击的节奏,让那个孩子沉浸在“音乐”里。但是,这样的生活并没有让鲁本安心,他会偷偷地去查看电脑,收发露露给他发来的演出剧照,当他看到露露在巴黎演出之前的视频,感觉没有自己在身边的露露显得手足无措,于是他偷偷卖掉了房车,又偷偷去斯通那里做了手术安装了人工耳蜗,终于他听到了久别的声音,虽然那些进入耳朵的声音还是那么不协调,但至少不再是失聪,至少声音又回来了。
但是对于鲁本来说,这依然是生理意义上的“恢复”,实际上他似乎失去得更多。在回到乔那里的时候,乔曾经问起他是不是有吸毒史,鲁本坦诚自己“来者不拒”,但是四年前就已经戒了,但是乔似乎指出了他内心的某种隐患,他告诉鲁本自己是在越战中失聪的,当时一颗炮弹在身边爆炸,战争结束回来,妻子和孩子离他而去,但是他们抛弃他不是因为失聪,而是自己在失聪之后的酗酒,所以乔告诉鲁本,“在这个社区,我们寻找的是解决思想问题的答案,而不是听力问题。”也就是说,真正得病的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思想中的;乔让他与世隔绝,没收了他的车钥匙和手机,并且给他一张纸、一支笔和一张桌子,让他每天在那间屋子里写字,希望他能达到一种寂静的状态;当鲁本偷偷卖掉了房车完成了人工耳蜗的植入手术,当鲁本再次回到社区时,乔说:“你对社区的人来说,已经非常重要了,他们从来没有认为失聪是残疾,人与人的信任是最重要的。”但是鲁本还是一意孤行,在他看来,手术是唯一能让自己走向正轨的拯救方式,“我这就是在拯救操蛋的人生。”
《金属之声》电影海报
植入并激活了人工耳蜗,鲁本也是在生理意义上得到了拯救,但是他依然无法安心,因为他挂念着露露。当他终于敲响了露露家的门,等待露露回来时,他期盼的是和她重新开始自由生活,但是这对于鲁本来说,却不是完美地回归,因为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露露的父亲对他说,以前当露露离开自己和鲁本在一起的时候,他感觉露露被人从自己手里抢走了,但是现在回来了,“我要感谢你。”这似乎让鲁本感觉到了某种不安,之后他见到了分开太久的露露,露露也拥抱了他,但是那种以前的感觉似乎不见了;那天是露露父亲的生日聚会,很多朋友来参加聚会,露露在众人面前依然高歌一曲,但是鲁本已经成为了观众和看客;晚上在一起,鲁本说要重新开始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看到露露的手抓着自己的身体,然后对她说:“没事的。”露露疑惑了一下,鲁本解释说:“你拯救了我的人生,所以,没事的。”露露也对他说:“你也拯救了我的人生。”
但是,在第二天露露还没有醒来的时候,鲁本却悄悄地离开了——在他被露露拯救露露被他拯救的双重“成功”中,为什么鲁本最后选择了离开?露露做出那个手抓身体的动作,对于鲁本来说,曾经是多么熟悉,那时她陷入焦虑想要自残的信号,而现在,当露露回到了父亲身边又没有丢掉演唱事业,在鲁本面前潜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只能证明有一种东西并没有被完全拯救。而事实上,这种未被拯救的东西在鲁本那里就是无法抵达寂静的干扰力,无法抵达寂静,是因为有噪音,而这种噪音既为他们自己所制造,又成为他们无法挣脱的束缚,也就是说,这是乔所说的“思想的问题”,是不能相互信任的隔阂,是酗酒和吸毒的依赖症。鲁本对音乐是一种依赖,对露露也变成了依赖,对有声世界更是变成了依赖,它们原本只是一种工具属性,但是鲁本却将它们变成了合目的论,因为执著而自我束缚,即使在生理意义上解决了听力问题,但是在精神意义上,依然是失聪者,依然是残疾人,依然听不见。
能听见寂静之声便是去除了声音的外在性,便是赋予了一种精神意义的听见能力,所以当鲁本不执著于对露露的依赖,不执着于认为露露对自己的依赖,他才能听见内心深处的寂静。从客观条件带来的无声,到生理意义上获得的有声,再到精神意义上抵达的无声,鲁本在“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又是山”的转变中抵达生命的不同境界,没有了助听器,当外界的声音被抹除,至少还有内心自省的声音,还有心跳般的“金属之声”,它们永远和生命在一起,永远和爱在一起。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3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