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6《圣母》:权力与爱欲的交织
十字架,后面是伯纳黛特深沉而仰视的目光,十字架,符号化的视觉呈现里是横和竖构成的文字空间:横向是“Benedetta”,它是属于伯纳黛特单一的命名,而竖向则是多元单词呈现的混杂叙事:它是Violence代表的暴力,它是Sex代表的性,它是religious代表的虔诚,它是hypocrisy代表的虚伪,它是intoxicating令人沉迷的,是expolosive爆发的,是Wild自然生长的,是pulsating搏动的,是vibrantly震颤的,是alive有活力的……多元而混杂,指向的是横向“Benedetta”这个名字背后的人生,那么,暴力与性、虔诚和虚伪,其中的boundary界线又在何处?
这是一张电影海报所集纳的文字,这是多元性折射的复杂故事,当保罗·范霍文用这样的方式设计一幅海报,关于“圣女”的提问是:在她身上所激活并被“庇佑”的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感?大大的“SEX”是不是也解构“圣母”本身?台译的译名似乎是这个问题的一个线索:“圣欲”——当“神圣”和“欲望”连接在一起,它是不是一种悖论式的存在?就像那个并不显眼的“界线”,它们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分界线吗?而保罗·范霍文直到最后一个场景,才以隐喻的方式解答了“圣母”之主体的“圣欲”存在:伯纳黛特和巴特洛梅亚在教堂外的一处房子里醒来,赤身裸体的伯纳黛特看着远方的修道院,准备起身离开,巴特洛梅亚想要阻止她,这是伯纳黛特说:“我是受庇护的人。”而巴特洛梅亚戳穿了她的谎言:“这一切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故事。”伯纳黛特没有改变计划,她留下的那句话是:“这才是我给你的最大礼物。”然后一个人走向了修道院,身后传来的是巴特洛梅亚对她弃绝于自己的咒骂声。
两个人在一起,赤身裸体在一起,无疑这是“性”的一种实现,而性也只有在远离高处的修道院才能存在,这是性和信仰之间的矛盾体现,但是伯纳黛特却离开自己的性爱对象,走向了修道院,在她看来,自己是受庇护的人,修道院永远属于自己,甚至在里面她才是真正受庇佑的人,它的存在是一种机构,是一个权力。所以当她送给巴特洛梅亚“最好的礼物”——身体和欲望的满足之后,决意离开自己的爱人,就是为了重新回到被庇护的权力世界,才能成为一个“圣母”——所以对于赤身裸体和爱人在一起的伯纳黛特来说,她体现的是“欲”,当她一个人走向高处的修道院时,她身上体现的则是“圣”,圣和欲组成的“圣欲”世界才是伯纳黛特一生的注解。
实际上,对于伯纳黛特来说,圣欲之实现经历了曲折甚至苦痛的过程,甚至在她踏入修道院的那一刻起,圣和欲之间就是割裂的,它们形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场域,那么,她是如何一步步让自己成为被庇护的那个人,如何在被庇护中满足自己的爱欲?无疑,在她身上出现的圣迹是最大的资源,她也正是通过圣迹的不断出现而成为被庇护的人:从她父亲口中出生时差点死去因为圣迹而存活,到年幼时被送到修道院门口遭到骑兵的抢劫而出现的鸟粪,从夜晚在圣母像前祈祷被砸中而不死,到后来手上、脚上、身上以及额头上出现“圣痕”,最后她终于成为被耶稣选中的人,成为了修道院的女院长——通过圣迹她完成了上帝的旨意,又通过庇护她掌握了上帝的旨意,这就是伯纳黛特完成圣和欲结合的过程。
这个结合过程中,有考验,有受难,有权力,有爱欲,但是,在伯纳黛特一步步走向被庇护的位置,那些圣迹是真的发生了吗?这似乎是一个“证真”的问题,但是面对上帝,面对耶稣,面对信仰,真的需要证真吗?或者说,真之概念本身在宗教神学中就是一个伪命题,而在现实层面,在保罗·范霍文的影像层面,证真其实是一个混杂的过程。出生时差点死去,因为圣迹才活了下来,这是伯纳黛特的父亲告诉当时修道院的嬷嬷菲丽西塔时说的,这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私人意义上的传说;在伯纳黛特即将进入修道院而跪拜圣母像时,骑马的劫匪抢走了项链,伯纳黛特警告他们:“圣母会惩罚你们的。”于是鸟粪落在了劫匪的头上,这似乎并不算什么圣迹,看起来更像是巧合;在夜晚跪拜在圣母像前,圣母像忽然倒了下来砸在了伯纳黛特瘦小的身体上,众修女看见才将她拉出来,“没有被压死真是神迹。”这样的圣迹,似乎也有点勉强,如果真有神迹,圣像就不应该砸下来。
导演: 保罗·范霍文 |
如此,在“18年后”之前的所有圣迹,看上去都不能算真正让人信服的圣迹。而之后,伯纳黛特总是说自己看见了耶稣,这是一种自述式的圣迹,在保罗·范霍文的影像里,耶稣的确是以一种实体的方式出现,但这更像是伯纳黛特的幻觉,但是当伯纳黛特一次次言说自己看见了耶稣,实际上,这是她爱欲的觉醒:耶稣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去自己身边,并答应她成为自己的妻子;后来巴特洛梅亚逃进了修道院,伯纳黛特更是从她裸露的肉体中感受到了爱欲的魔力;巴特洛梅亚也以暧昧的方式迎向她,并用手触碰到了她的身体,于是伯纳黛特再次看见耶稣,他用利剑斩去了困于她身体的毒蛇恶魔,耶稣又走到她面前吻她,并对她说:“留在我身边。”
耶稣一次次出现,伯纳黛特一次次激活爱欲,或者说,伯纳黛特一次次激活爱欲,就需要耶稣一次次出现,从而为庇护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所以,对于伯纳黛特来说,真正困扰于她的是欲望无法实现的现实,是在修道院被压抑的困境,而作为一名修女,将身体和灵魂都献于上帝的禁欲世界里,她将之一切命名为“考验”:当巴特洛梅亚一样表现出对爱欲的渴望,两个女人找到了共同的隐秘世界,伯纳黛特的矛盾变成了对自我的询问:“这是在考验我吗?”之后她又在神父面前忏悔,神父给她的解释是:“你看到的耶稣是幻象,只有受难才是了解他的唯一途径,必须从苦难中获得喜悦。”也正是从神父的这句话开始,伯纳黛特进入到了自我考验阶段,而这种自我考验式的受难,看起来是另一种形式的圣迹,但证真逐渐变成了证伪。
在伯纳黛特的前期圣迹中,耶稣之出现是在庇护她,是让她留在自己身边,但是当以受难的方式出现,这个耶稣开始改变:一大队骑兵过来想要强奸她,她奋力反抗,这时她看到他们都死了,而这时出现了穿着白色衣服的耶稣,她迎上去,才发现面前的根本不是耶稣,他的脸上满是刀疤,他甚至和那些骑兵一样,是为了强奸她——在大喊大叫中伯纳黛特醒来,这是一种暴力的梦魇,那个神圣的耶稣已经变成了恶魔;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她再次梦见了耶稣,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她走向前掀开了耶稣的裤子,发现他是一个女儿身,但是她还是抱住了耶稣,在身体的抚摸中,她似乎满足了欲望——而醒来,是巴特洛梅亚的双手在她身上。无论是变成恶魔的耶稣,还是女儿身的耶稣,都是伯纳黛特对耶稣的虚构,甚至从这里开始,那个实体的耶稣再也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伯纳黛特自己“展示”了圣迹,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完成的是对自我圣迹化的命名。
《圣母》电影海报
她在夜晚大喊大叫,巴特洛梅亚起身看她时,发现她的手上、脚上和身上全部流着血,和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时一样,伯纳黛特也完成了受难;但是,菲丽西塔嬷嬷却持怀疑态度,因为她的额头没有受难的圣痕,当伯纳黛特出去没过多久,便传来了叫声,大家出去看时发现伯纳黛特的额头上也留下了鲜血,圣痕再次出现。最终,因为这些圣痕代表着上帝的圣迹,所以她成为了修道院新的院长。“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伯纳黛特用身体的受难完成了圣痕的降临,也掌控了权力——而从这个权力起点开始,证真就慢慢变成了证伪:修女克里斯蒂娜揭露她额头上的伤痕并非是所谓的圣痕,而是自己用玻璃割破的,但是这个说法没有得到神父的支持,克里斯蒂娜反而被受罚;之后天空中出现了彗星,这是上帝对人类进行惩罚的象征,克里斯蒂娜从修道院顶上一跃而下,以自己的死宣告了伯纳黛特的圣迹只不过是谎言。
伯纳黛特面对爱欲的觉醒,认为自己必须接受考验,这是一种真,当她从神父那里得到启示,受难是唯一通向耶稣的路,所以她让自己受难,而这就变成了假;她通过圣迹成为了修道院院长,她手上的权力是真,但是这个真需要谎言来填补,所以这又变成了假。在真和假之间,在圣迹和谎言之间,在受难和庇护之间,伯纳黛特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满足被压抑的爱欲,而只有通过权力的获得,才能让爱欲行为合理化,就像她对巴特洛梅亚所说:“上帝让我们的意愿变成现实。”这是一种摆脱压抑走向自我的解放,这是冲破束缚面对欲望的颠覆,但是在权力和爱欲的交织中,在权力实现爱欲的合理化过程中,伯纳黛特却走向了一个误区,“你只为你自己。”这是巴特洛梅亚对她的愤怒,因为所谓的爱完全变成了私欲,完全变成了肉身的满足。
那个被切掉了一个手指的修女说:“最大的敌人就是你的身体。”那个身患疾病乳房溃烂的犹太人修女,用自己的身体讲述着天谴之罪,伯纳黛特找到黄铜镜子照着自己的身体,她看见的是镜像中充满欲望的自己。或者她也爱着巴特洛梅亚,她在和巴特洛梅亚的交欢中也享受到了快乐,但是在以自我身体为满足的私欲面前,在自己的谎言不断被戳穿的现实面前,她也只能走向一条极端之路,在主教特使阿方索动用的暴力中,整个修道院传来的是巴特洛梅亚被动用了“苦梨形”的惨叫声,伯纳黛特甚至无动于衷,她在特使面前口口声声说自己拥有的是“爱之心”,“爱是我唯一的铠甲。”正如阿方索所说:“这只是个体的爱,而非全人类的爱。”
伯纳黛特追求的是个人的爱,私有的欲,但是那个圣母像下身被削为男性生殖器模样的时候,当用圣母像的下半身插入伯纳黛特下半身的时候,满足于个人之爱欲的工具却也抹除了对于上帝、对于信仰的博爱,所以有了成为谎言牺牲品的克里斯蒂娜,有了被严刑拷打承受身体之痛的巴特洛梅亚。拥有权力,拥有被庇护的权力,拥有实现爱欲的权力,伯纳黛特其实在权力之路上已经改变了爱欲的本质,她甚至完全生活在谎言中,当阿方索被愤怒的群众此伤,临死之前他问伯纳黛特:“我会上天堂还是地狱?”伯纳黛特的回答是:“天堂。”于是,阿方索最后对她说:“你现在还在撒谎。”伯纳黛特已经陷在权力编织的谎言中,而这也反证了当时拥有权力的教会的虚伪:伯纳黛特的父亲卡尔里尼将女儿送到修道院时,菲丽西塔要求能拿出更多的钱捐助修道院,这变成了一种交易;在温疫流行时,阿方索用谎言欺骗大家,导致温疫也传染到了修道院;而最后他动用教会权力宣判伯纳黛特火刑,“只要你承认就免除火刑……”
圣迹的真与假已经不重要,信仰的虔诚与否也不是关键,重要的是权力,是权力带来的庇护,是权力实现的爱欲——对于伯纳黛特来说,真正在人性意义上的爱也已经异化为一种欲望,所以赤身裸体的她最后选择走向高处象征权力的修道院,只有保持圣母的身份和地位,才能让“圣欲”一直存在,才能让欲望披上神圣的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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