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26《无依之地》:也是心灵的“应许之地”
相混于片名的模糊性中:在未观影之前,搜索资源输入的是“应许之地”,没有任何关于电影的信息,之后才发现,“应许之地”是雷马克的一部小说,那是时我正捧着这本小说阅读——小说和电影,开启着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是战争期间的暂居之地,一个是和平年代的游牧方式,但是在名字的某种混淆中,却找到了将“无依之地”转变为心灵的“应许之地”的理由,“此刻,我仿佛是一名非法的流浪者,正徘徊在两个世界之间,这一瞬间我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世界。”雷马克在小说中这样说,而当这种情境让我置身于一部电影中,“这部电影的声音与画面对不上,它产生的远远不是一般那种令人惊讶的魔力,那种通过光、色、不解以及因为不解而生发的一种幼稚的安全错觉。”而在赵婷的电影中,置身在类似小说的场景中,却在光、色、不解中却有了一种永远在路上的安全感。
“无依之地”的片名来自于电影的原著小说,记者杰西卡·布鲁德的纪实文学作品《无依之地:生存在21世纪的美国》记录了那些住在房车上的美国老年人,他们像过去几代的移民劳工一样随着临时性工作的季节性召唤而迁徙,这个片名带来的是某种孤独感甚至悲凉的无存在感:2011年1月,由于对石膏板的需求减少,美国石膏公司关闭了在内华达州昂皮尔建立了88年的工厂,之后昂皮尔邮政编码89405停止了运营。这是一开始交代的时代背景,当88年的工厂随着经济萧条而关闭,当指向生活和建立联系的邮政编码停止了运营,也就意味着费恩曾经生活变成了一个“无依之地”,在那个积雪还未融化的冬天,费恩收拾好了仓库里的行李,然后放进了后备箱,她终于告别了这里,从此变成了一个从“无依之地”走出来的孤独女人——对于费恩来说,石膏公司的关闭和昂皮尔邮编的取消,是一种工作意义的取消,但是对她来说,更成为“无依之地”的现实是:丈夫波因为患病已经撒手人寰,在失去了丈夫之后,没有子女的她更是无依无靠——那未融化的积雪,就像费恩的内心一样,寒冷、孤寂,覆盖了生活的一切。
离开内华达的昂皮尔,对于费恩来说,就是从“无依之地”离开,但是离开并不是朝向一个已经存在的“应许之地”,她需要寻找,需要行走,需要在“在路上”的状态中重新开始——在开车上路的过程中,费恩会在无人经过的地方小解,没有规则的禁忌,没有他人的目光,对于她来说,并非是自由的开启,而是渺小的自己被抛向了命运的无限迷惘中。她开着的是一辆破旧的房车,毫无目的地向前行驶,夜晚则在房车上休息,盖着棉被总感觉到冰冷,一个人或者喝着咖啡,或者吹着长笛,但是当看见外面的夜空,看见行程,她又会陷入到无依之地的孤独,渺小的人,即使不以星空和宇宙为背景,在荒漠中,在雪地里,在夜色中,也是一种难以摆脱的孤寂,一点一点压在身上,令人难以呼吸。
但是,费恩一定是一个不妥协于命运的人,或者对于她来说,生活和命运从来没有被截然分开过,而那个将她抛入到孤独状态的“无依之地”也许就是一种应许之地。当她碰到了同样在亚马逊分拣的琳达时,琳达问她为什么不考虑提前退休,费恩的理由是:“我需要工作。”从在亚马逊大型仓库里做临时工,到一路上做过国家公园露营管理员、甜菜收割搬运工、保洁工,费恩一直让自己进入到工作状态中,尽管这些工作完全靠体力,完全需要身心意志,对于60多岁的费恩来说,并非只是为了赚钱,而是在昂皮尔关闭之后,证明着自己没有被打倒没有屈服于命运,而开着房车的一路,完全可以看成是费恩在从事着一种永久性的工作,她自足自立,还学会了补轮胎,学会了处理粪便,学会了人的生存,在处处是荒漠的路上,她依靠的是自己,从无依之地中突围出来。
但是对于费恩来说,这一路的行程也是让她在内心中逐渐开拓了应许之地。琳达比她年纪大一点,也是一个人行走在路上,她告诉费恩自己从12岁就开始工作,现在已经62岁了,还在路上生活着,“2008年真的是太糟糕了。”她说,那时的她曾经想到过自杀,但是想想自己养着的那两条狗,如果自己自杀了它们又该怎么办?于是她放弃了自杀,三年过去了,尽管社保网上说只有550美元,但是她却找到了自己的世界——她开始被一个名叫威尔的精神流浪者所吸引,他一直在帮助人,在不定期举行的聚会中,他一直强调的是:“如果社会抛弃了我们,我们应该团结一致。”威尔认为,我们制造救生艇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上救生艇。
导演: 赵婷 |
费恩开着房车,也终于和威尔见面了,那时好多和琳达一样的人把房车停在那里,然后聚在一起,听威尔的演讲,在他的故事里获得精神的力量。威尔对费恩说:“我们要寻找答案,通过相同经历的人。”相同经历的人,就是共同对孤独、苦难有着切身的体会,对于团结和帮助人有着共同的感受,而实际上,这种内向被激发的动力,更在于不让自己做一个屈服于命运的人。费恩似乎第一次被这种有些狂热的氛围所吸引,在夜晚的篝火中,她第一次感觉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似乎从此她也开始寻找相同经历的人,寻找那个为心灵保留着的应许之地。斯旺基,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她第一次看到费恩的时候,对她说的是:“你一个人会死在路上。”这是一种警告,带着完全的理想主义开车上路,意味着可能被恶劣的大自然所吞没:大雪带来的寒冷,路上的野兽袭击,以及食物等资料的不充足,或者不具备检修车辆的技能,如此等等,在一个人的孤独状态中,死亡就会降临。
这是人活着必须摆脱的一种状态,似乎也正回到了威尔所说的需要相同经历的人一起帮助他人的理念中,但是对于斯旺基来说,还有另一个深层的意义,如何避免一个人死在路上,除了和相同经历的人保持着联系、学会技能,对于自我来说更重要的则是把自己当成大自然的一部分。斯旺基说自己头痛,告诉费恩患了绝症,只有六七个月的生命长度,但是她没有因为生病而停下脚步,她说自己一路上看到了很多美好的东西,它们是科罗拉多的鹈鹕,是悬崖下的燕子蛋,她一直在流浪也一直在旅行,而在患病之后,看见的这些美好的东西组成了生命的另一种符码,甚至融入进去成为自我的一部分,所以斯旺基对费恩说:“如果我是在那里,就会十分完美。”只有在这样一种“在路上”迎来的死亡中,生命和自然才会结合在一起,甚至生命也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成为完美的化身。
《无依之地》电影海报
琳达、威尔和斯旺基,以及那些在路上遇见又离开的同行者,都给了费恩关于生命的另一种解读,他们中有向往自由的嬉皮士,有参加过越战的退伍军人,有父母双亡患病的黑人女孩,在一辆房车开启的旅行中,因为他们有所追求,所以他们都不是生活在“无依之地”的人,他们都在寻找着自己的应许之地。而对于费恩来说,那些临时的工作为她下一次旅行积累了路资,而在精神世界里,她不再是失去家园和故乡的人,而是成为了永远的游牧者——游牧而非流浪,是因为她的前方永远有探寻的目标,她的脚下永远有坚实的土地,她的路上永远有关于生命的可能状态。游牧意味着栖居,栖居意味着诗意,费恩从一开始说的“我需要工作”,到之后面对买车的人说“车就是我的家”,她就是在寻找这一个和身体同行的应许之地,而在一路之上,她看见了日升和日落,看见了相聚和离开,看见了如斯旺基所说的那些在悬崖下筑巢的燕子,她也学会了完全在房车上的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裸泳,用三明治换取啤酒,当她唱起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每种美都逃不出人老珠黄”,却是在自然状态的老去时发现了另一种永恒之美。
永恒之美不是在停留中达到永恒,而是在不停步中寻找永恒,斯旺基死了,生命走到了终点,费恩和那些游牧者一起,没有向斯旺基告别,而是向着燃烧的篝火扔下石头,“我们再见”是对于死者的问候,生与死没有界限,就像现在和未来,都在趋向于一体中成为一种永恒。戴夫是费恩在路上认识的一个男人,他教会了她很多技能,后来的分开是因为戴夫的儿子詹姆斯找到他,说自己生了孩子,这也就意味着戴夫成为爷爷,离开之前,费恩安慰他,结束了游牧但是可以成为一个好爷爷。后来费恩开着车去了戴夫的家里,看着祖孙三代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样子,费恩似乎也感觉到了家的温暖,尤其是孩子稚嫩的小手放在费恩饱经沧桑的大手上的时候,的确有一种特殊的承接意义,而戴夫也对费恩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在身边。”这一种表白是想让费恩留下来,但是费恩独自坐在餐厅里,看着那些物件,然后眺望窗外之后,还是决定离开这里,对于她来说,家不是一种停留,生命不是一种停留,抽烟,站起,然后开车出发,把一个家的温馨都留在了身后。
她甚至没有向戴夫一家告别,就像她行走在路上一样,她从来没有和朋友告别,而这种没有告别的生活就是对于生命永在路上的诠释,再次碰见威尔,她讲起了自己丈夫波的故事,她说波后来没有再见过父母,这个世界上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当波患病逝世,她需要留下来,因为只有留下来才会有意义。威尔也告诉了费恩自己的故事,他有一个儿子,五年前自杀了,“今天是他33岁生日。”曾经威尔认为没有了他,整个世界都坍塌了,“没有他的世界我如何活?”但是那段艰难的岁月过去了,因为他知道通过他人也能获得意义,“这个世界最喜欢的一点,是不会有永远的告别,我还会见到儿子,你也一定会见到波。”没有告别,不再停留,生命在路上,这便是一种永恒。
费恩回到了已经被关闭的矿区,她在那些废弃的机器前停留,她走进了和波曾经生活过的房间,她看见了积满灰尘的桌子、静止的杯子、凌乱的仓库,最后她打开门,外面是巍峨的远山,山上是皑皑积雪,穿过那道门,经过围栏,她走了出去,没有停留的她又开着房车离开了矿区,走上了继续前行的路——回来,不是为了告别,不是为了在记忆中寻找永恒,这里是过去带来的无依之地,它通向的是没有告别的应许之地,“献给那些无法停下脚步的人——我们路上再见。”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