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16《印度之行》：如何走出幽闭的洞穴？
一个人进入洞穴，然后划亮火柴，听见回声传来，转身看见洞口的艾斯，并听见艾斯在喊着自己的名字……这是看见的一幕，也是大卫·里恩将其转化为视觉语言的一个场景，当这一切具有确定的可见性，似乎也为发生在印度马拉巴洞穴奇案提供了证据，但是这个连大卫·林恩都提供了足够证据的案件，为什么艾斯是否进行强奸还会成为庭审的焦点？为什么艾德娜葛丝还要经历控告到撤诉的痛苦历程？甚至为什么会成为英国和印度之间的一个政治事件？
大卫·里恩甚至两次用镜头纪录在马拉巴洞穴里发生的那一幕：一开始是对故事的叙述：当摩尔太太参观了第一个洞穴之后，巨大的回声让她感到压抑甚至胸闷，于是以“累了”为由不再参观另外的洞穴，并建议艾斯和艾德娜葛丝随导游去参观；导游带着他们上山，在洞口附近，艾德走到旁边去抽了一支烟，当抽烟完毕发现艾德娜葛丝已经不见了，而导游也没有看见她进了哪个洞穴；艾斯于是在外面寻找，并朝着洞口喊叫她的名字，而此时的艾德娜葛丝已经独自进入了一个洞穴，她划亮了火柴，在对洞穴石壁还没有进行仔细观察的情况下，她转过身看见了洞口，接着喊着她名字的艾斯出现在洞口……之后在对这个案子进行庭审时，受伤康复的艾德娜葛丝再次进入回忆中，“我只会实话实说”的她再次进入到“洞穴”中，还是划亮火柴，还是听到声音，还是看到洞口的艾斯……
事件的发生和对事件的回忆，在里恩的镜头里达到了同一性，很明确，这就是确凿的证据，但是这如何又成为一个案件？其实在这些镜头的交代之后，里恩的叙事却开始了某种缺省：在艾德娜葛丝看见洞口的艾斯之后，镜头马上转到了她疯狂冲下山的情境，正是这次“逃离”，她的身上被仙人掌的刺所刺伤，她随身携带的望远镜掉落在山坡上，之后艾斯发现了望远镜，并在山上看到了跑到下面的艾德娜葛丝坐上了卡伦太太的汽车，离开了马拉巴山；而艾斯拿着望远镜不知道艾德娜葛丝经历了什么，他下山找到了在那里休息的摩尔太太，并遇到了刚刚上山的菲汀上校，他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们，但是当他们坐火车返回之后，警察在火车站逮捕了艾斯，因为受伤的艾德娜葛丝控告艾斯试图对她进行强奸。
疑问就在于从洞里看见洞口的艾斯，到拼命逃离马拉巴山，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里恩的镜头当然没有记录整个过程，艾德娜葛丝到底是不是遇到了艾斯，艾斯是不是之后和她有身体接触，都成为一种未知。但是里恩的这些缺省却并非是为案件留下一个悬念，因为之后艾斯告诉摩尔太太和菲汀事情经过，他也不知道艾德娜葛丝为什么要疯狂逃离，也就是说，艾斯根本没有近距离接触过艾德娜葛丝，甚至如果他真的出现在洞口的时候他也没有看到里面的艾德娜葛丝。如果这只是里恩制造的“艾斯视角”，其中可能存在谎言，那么当艾德娜葛丝出庭时，她的意识是清晰的，她的回忆也是和事实吻合的，她否定了摩尔太太没有上山是艾斯计划的一部分，她也在犹豫之后确定当时艾斯并没有进入山洞，“我弄错了”的解释，于是将此前的所有指控全部撤销，而艾斯也被当庭释放。
这似乎是一个不存在争议的判决，但是从艾德娜葛丝从控告到撤诉，艾斯从蒙冤到自由甚至成为印度人口呼的民族英雄，案件似乎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强奸案，而是变成了一起政治事件。实际上，里恩在这里引入了马拉巴山洞奇案，似乎是在阐述一种“洞穴理论”：那是黑暗的世界，那是幽闭的场所，那是孤独的存在，当艾德娜葛丝一个人进入这个神秘的洞穴，她就成为了洞穴里的人，于是她滑亮了火柴，就像点起了火，于是火光制造了影子，洞口的艾斯就是她看见的影子，在进入了自己制造的洞穴理论中，艾德娜葛丝便把影子当成了真实存在，正是这种幻影的存在，她混淆了现实，于是在逃离中把艾斯看成了试图强奸自己的罪人，而她提出的控诉也是在没有完全康复的情况下做出的。
| 导演: 大卫·里恩 |
里恩为什么在这里设置了这样一个古老的“洞穴理论”？英国人殖民印度，印度人渴望独立，这是一个关于民族矛盾的背景，而这个背景对于带着好奇目光的艾德娜葛丝来说，就容易进入虚构的洞穴中。艾德娜葛丝对遥远的印度充满了期待，印度泰姬陵、马拉巴洞穴，这些旅行社里的照片吸引着她，和摩尔太太的第一次印度之行，她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和身为地方法官的朗尼重聚，而是为了打开这个陌生的国度，当她跨越五千英里来到印度钱德拉布尔，她告诉行政长官杜顿说自己想要见识真正的印度，想要和印度人交往，于是在国立大学校长菲汀的邀请下，她和莫尔太太认识了印度医生艾斯，并接受了艾斯的提议，上马拉巴山去参观著名的洞穴。
想要认识真正的印度，对于艾德娜葛丝来说，她的这一欲求表现了对异域文化的了解的强烈渴望，而这种渴望的背后则是对整个英国化的印度的某种排斥。印度是英国人的殖民地，她所听到的印度其实是英国人口中的印度，这个印度已经被殖民化了，而她踏上印度土地接触到的也几乎都是英国人，在英侨里，英国人谈论印度，就是把印度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就像朗尼在母亲摩尔太太那里说的那样：“印度不是一个交际场，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执行法纪，维持治安。”摩尔太太一针见血地指出，“英侨会的这些聚会就是为了显示权力。”无论是杜顿夫妇，还是卡伦上校夫妇，作为在印度的英国官员，他们就是通过自己的权力让印度变成英国人的印度。而在庭审时，这种根深蒂固的殖民思想也成为证据，麦拜迪警司就说：“有色人种总是会被白人吸引。”所以艾斯强奸英国女人艾德娜葛丝并不是意外，杜顿也对菲汀说：“英国人和印度人之间的交往注定会带来麻烦。”
所以艾德娜葛丝希望撕去这一层英国化的伪装，去发现真正的印度，这是一种认识论上的突围，所以艾德娜葛丝可以自己一个人骑自行车去荒郊夜晚，在那里看见具有印度文化的佛像，发现在其中的神秘力量，就像爬上马拉巴山进入最神秘的洞穴一样，只有进入其中才能打破那种虚构，才能知道真相。而对于艾德娜葛丝来说，去了解真实的印度并不她此行真正的目的，她是想通过印度之行发现一个真实的自我。朗尼是她的男友，但是她对朗尼并不了解，她对他们的爱情也并不确信，当她来到印度和朗尼在一起，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深爱着对方，所以她推迟了自己和朗尼的婚约，但是在一个人看见倾圮的建筑，发现了古藤缠绕的欢喜佛，并被那一群猴子追逐时，她又希望通过爱情来消除恐惧，于是又答应和朗尼在一起。但是不管是推迟还是答应，对于艾德娜葛丝来说，都是一种不确定，她甚至是自己虚构了爱情，并将自己关闭在爱情的幽闭世界里，而当她真的爬上了马拉巴山，进入了洞穴，才发现她一直活在洞穴理论中，就像最后在庭审中，她说起了当时上山是问起了艾斯是不是爱过自己的妻子，并伸出手接受了艾斯的援手，而坐在山上用望远镜眺望整个钱德拉布尔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爱上朗尼——艾德娜葛丝自己一个人进入洞穴，并从洞穴中最后逃离，冥冥之中就是看见了一个急于逃离现实的自己，而这种逃离会带来惊吓，会形成伤害，但最后一定是在实话实说的回忆中回到真相，而经历的这一切就像摩尔太太所说：“只有身处异乡才会发现真我，才会引起不安。”
《印度之行》电影海报
作为一个只是旅行的英国来人来说，不可能真正认识印度，但是对于艾德娜葛丝来说，她却通过这件事走出了幽闭的山洞，告别了自我虚构的洞穴理论，从而认识了自己。而在这个案件中，走出幽闭世界认识自己的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艾斯。身为印度的一名医生，他似乎对英国人有着特殊的感情，他平常穿着西装，讲着英语，和英国人来往，言谈举止充满了谦卑，去卡伦少校的府邸，租了马车却发现少校不在，但是马车却被两名英国妇人抢先坐上了，他并无反抗只有无奈；英侨会不允许印度人进入，他只能站在大门口呆呆地望着；他的这种态度有时甚至变成了一种讨好，所以他知道去马拉巴山野餐困难重重，他还是邀请摩尔太太和艾德娜葛丝前往……他代表着身为殖民地的印度，对于英国有着某种敌视，但更多是效慕，但是当独立的呼声越来越高，他便成为民族英雄的代表，尤其是这场官司中艾德娜葛丝撤诉艾斯被当庭释放，在欢呼声中，在鲜花中，他成为了印度的骄傲，个人式的自由变成了一个国家的自由。也从那一天开始，艾斯开始脱下西装换上了印度民族服装，甚至对于艾德娜葛丝也不再讨好，即使提出的2万里拉赔偿最后取消，艾斯还是保持着一种对抗的心态：“你们英国人都是一伙的，叫她用那笔钱去买个丈夫吧。”
这是他对菲汀说的话，这也成为他对英国人的一种普遍态度。但是这种态度实际上也是束缚了自己，在印度的英国人中，除了那些歧视印度的英国人，也有像菲汀一样对印度持有平等观的英国官员，也有像摩尔太太一样希望互助互爱的英国妇人，也有像艾德娜葛丝一样想要认识真正印度人的英国女人，所谓平等、互助和自由，其实就是突破约束寻找到的真我，艾德娜葛丝通过山洞发现了自我，而若干年后的艾斯来到了加尔各答，在他再次遇见从英国回来的菲汀时，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平静生活全靠当时在庭审时艾德娜葛丝的勇气，所以在写给艾德娜葛丝的信中，他感谢她，而走出了幽闭世界的艾德娜葛丝当然没有和朗尼结婚，一个人的她读了艾斯的信后，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印度的雨还在下着，但是艾德娜葛丝似乎完全适应了印度生活，那最后一丝微笑绽放开来，对于她来说，认识了真正的印度，也许就是认识了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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