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16 《极度寒冷》:单向度的死亡
贾宏声死了,时间是:2010年7月5日,他从北京朝阳区安苑北里的7楼坠下身亡,在经过长达将近十年的吸毒、戒毒、抑郁症缠身等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之后,他终于还是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为自己的生命划上了句点。这个死亡的时间距离他的《极度寒冷》13年,距离《苏州河》10年,所以,我们更应该把贾宏声叫做齐雷,或者马达,为艺术或者为爱情而死的人,当我们逃离电影,触摸到一个名叫贾宏声的演员的真实身份的时候,我们其实真的找不到艺术虚构和现实之间的界线,他们太像了,贾宏声是在电影中实践着他的死亡梦想,勿宁说,是他把电影延伸到了真实世界,生活成了他“以死亡为代价”的艺术的一部分,而从头至尾只是作了一次赴死的约会。
《Frozen》,中文名《极度寒冷》,这样一部表现死亡主题的电影未能公开是正常的,所以从头至尾看不到中文字幕,在非中文版的影像中,我看到的那个导演竟然不是王小帅,而叫“Wu Ming”,一个虚假的名字,似乎带着面具,无名。据说,王小帅当年拍电影的时候,一度深陷其中,也压抑得有点走火入魔,中途曾几次要放弃拍摄。在拍前王小帅正面临人生的低谷,现实的残酷无情与自身的理想主义,再加上90年代初期中国的行为艺术从萌芽状开始寻求勃发,许多走极端的行为艺术家被抓被关了,行为艺术圈里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于是便促生了这样一部作品。
这是王小帅所有事关青春的电影中最残酷也最愤怒的一部,关于死亡,关于艺术,或者还有关于谎言。青年前卫艺术家齐雷正在进行一项行为艺术,这个行为艺术由四部分组成:立秋日模拟土葬;冬至日模拟水葬,立春日是火葬;夏至日的冰葬,则是他将用尽自己的体温去融化一块巨大的冰。在最后的冰葬中,他将真正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在不断地实践死亡形式的时候,我们越来越感觉那种死亡已经从行为艺术中抽离出来,越来越奔向一个真实的死亡体验,因为在齐雷看来,那种感觉“带来绝对的安全感,特别兴奋”。安全和兴奋,让他一步步走向他生命的终点,几乎不能阻止。
“死对于活人来说是永远认识不清的黑洞。”这其实是一个悖论,因为死亡是我们永远未知的领域,没有人返回来告诉你死亡的体验和意义,正像齐雷的那位导师所说,用有限的生命去体验死亡的境界,这其实已经不是所谓的行为艺术,而是一次人生最大也是最后的冒险。在这里,其实所谓的行为艺术者并不会去做“艺术的殉道者”,站在艺术的一边,只有旁人的围观和照相的记录,只有不跨越边界的体验。电影用了很长的片段详实而平静地记录吃肥皂的一场行为艺术,两个人坐在餐桌前,用刀叉切开肥皂,然后送进嘴巴,咀嚼,下咽,整个过程让我有一种极度的不适应,我咽下一口水,发觉胃里满是恶心。而这场行为艺术传递的无非是恶心的主题,两个实践者最后用及其痛苦的方式宣告了这场行为艺术的效果和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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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度寒冷》电影海报 |
对于行为艺术来说,终点到底在哪里?齐雷一直认为,行为艺术是在把人作为媒介传达观念,所谓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艺术本身,而这样的艺术展现必定是对身体进行试验,甚至对身体的死亡作为代价。我一直觉得齐雷对死亡的着迷并不是现实的不安和迷茫,而真真切切向用身体的冒险成就一种艺术。影片其实一直没有很好表现那个年代浮躁的社会背景,所以看起来并没有对社会的批判力度,尽管有些提及了他姐姐的家庭生活,提及了社会的冷眼相观,但是却一直在所谓的艺术层面滑行,所谓的冲突也只是艺术和现实规则的矛盾。
在齐雷姐姐和女友的建议下,齐雷进行了身体检查和精神病检查,陪同的行为艺术者却被精神病院当成了病人,在他极力证明自己是正常人的狂躁中,其实看起来越来越像是一个病人,所谓的正常或者不正常只是人为的一个界定标准,那种黑色幽默的味道一下子把社会对艺术的评价体系带向了矛盾的焦点,也注定要把齐雷的死亡推向社会的反面。作为社会生存者来说,死亡是不能跨过去的,也跨不过去,齐雷的姐姐、姐夫束手无策,“要死也不能饿死”“死了也留下个遗言遗书之类的”,这些无不传递着俗世层面对死亡的传统认识,而齐雷的女朋友则认为,艺术必须有个尺度,而这个尺度就是从艺术走向正常社会生活,而不是走向生命的终结。我们看到,社会的尺度一直在对所谓的行为艺术提出挑战,从吃肥皂的旁人冷观,到因扰乱社会治安被公安抓走,都能够看出,所谓无尺度的艺术只会走向社会制度的反面。
而对于齐雷来说,死亡仿佛是一种永久的诱惑,他感觉“周围腐烂的气息”越来越浓,他在日历上数在那天的到来,用笔描黑,挂着那些表现死亡的木刻作品,旁人的劝解没有一点用处,他似乎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准备,但他毕竟是一个活人,自杀在超脱的人与世俗者之间划出的清晰界线,是任何死去的人都走不回来的,所以当他目睹对面的女孩坠楼身亡满身是血的时候,他有过一丝放弃的动摇,那是永劫不复的方向,对于齐雷来说,诱惑他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之后的感受,这样的悖论越发使齐雷陷入痛苦之中。当夏至日前一天到来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冰葬这样的行为艺术,他抚摸、拥抱冰块,双眼紧闭,额头上缠着“今日夏至”的带子,仿佛就是一场为艺术赴死的就义行为,当冰块敲碎,齐雷躺在白色的碎冰中,盖上黑布,白与黑的反差一下子刺激了神经,仿佛是生与死,背景是心跳的韵律,而黑布下面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微弱,仿佛正在抵达生命的终点。
但齐雷并没有死,或者说他只是实践着一种死亡的行为艺术,当他用谎言返回到生命活着的时候,他坐在算命老先生的院子里,和导师进行着一场关于死亡和艺术的对话,在这一刻,他只是完成了死亡的行为艺术,但并不是死亡本身,在别人看来,在他女友看来,他死于冰葬,死于夏至,仿佛他的死亡已经如愿以偿,但其实,死亡的感受对他来说仍是一个空白,对于真诚“不带任何杂念”的齐雷来说,他期望死后“能看见一切,能交谈,能闻到空气的味道”,超越艺术的唯一选择,就是用身体完成最后的死亡命名。
三个月后,立秋,在一棵大树下他自杀了,他不在用艺术的冰葬,而是割腕致死,仿佛是一次轮回。死亡经历了他人跳楼的社会之死,到行为艺术的艺术之死,再到最后真正的身体之死,这三种形态或许就是死亡的三个层面,我们无法知道齐雷死后是安静、痛苦还是兴奋,我们只知道,那时鲜血染红了大地,就像贾宏声跳楼落地之后真切的颜色,“死亡也许是免费的。——但它是用一生换来的。”曼利厄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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