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9《静默与呼喊》:游荡在命运的边缘
黑夜之后的白天,阳光洒在院子里,女人特里兹走到外面,摄影机跟拍着她,老妇人维朗卡带着女儿走过来,她想让特里兹帮忙,“我遇到了大麻烦……”特里兹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朝着外面的方向走去,维朗卡带着女儿跟着她;之后特里兹又转身,走向了屋子里,摄像机继续跟着她,她对维朗卡说:“我帮不了你的忙。”但是当维朗卡把女儿带进屋子之后,摄像机开始聚焦这一对母女:维朗卡让女儿脱掉了衣服,女儿露出了上半身,维朗卡让她走到已经走出屋子的特里兹那里,特里兹回过头来看了看脱去衣服的女人,最终答应维朗卡帮助她女儿;维朗卡走出去,去找巡警詹罗斯帮忙,在院子里她求士兵将女儿带走,镜头便转向了还没穿好衣服的女人,士兵问了一些问题之后便带走了她;这是屋子里的红军战士伊斯特万·桑兹看到了这一幕,想要阻止女人被带走,但是被特里兹的丈夫卡罗里阻止了,他马上让伊斯特万回屋里去,伊斯特万听从了卡罗里的意见返回屋子,他便从镜头里走出,而一名士兵却从另一个方向走进镜头,他让卡罗里拿起一根木材,举过头顶学蛙跳,这是对卡罗里的惩罚,当卡罗里跳完之后士兵将木头扔掉,然后走出了镜头,而伊斯特万又从屋子里走出来走进了镜头,他手里拿着东西,然后朝着田野的方向跑去,在镜头里越跑越远……
24分50秒33分26秒,这是《静默与呼喊》中的其中一个长镜头,近10分钟的叙事中,杨索只用一个镜头就展现了这个村子里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这里有被藏匿在村子里的红军战士,有正在巡逻的白军士兵和巡警,有屋子的主人卡罗里和妻子特里兹,有找他们帮忙的维朗卡和女儿,在房子、院落、田野等构筑的环境中,不同的人代表着不同的立场,不同的立场反映着不同的身份,当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同一个镜头里,“在场”呈现出一种多元的叙事结构,但是当杨索给出了唯一的镜头,无论是人物身份还是人物关系,制造复杂的不是情节,而是镜头语言:维朗卡为什么要特里兹帮忙?又为什么转向士兵?伊斯特万为什么要阻止?又为什么离开屋子?士兵为什么要惩罚卡罗里?卡罗里保护伊斯特万又为什么让他跑向田野?
为什么背后是不是杨索镜头语言中的语焉不详?是不是本身的叙事就是一种静默?电影一开场并非是具体场景中的叙事,而是以一系列照片展示了匈牙利一战之后的国内环境,在战马、部队、士兵等元素所构筑的就是一种时代背景,这是1919年的匈牙利,共产党执政后的几个月时间里被反革命的民族主义者夺取了政权,民族主义者的军队和巡警开始围剿共产党员,开始追捕红军,这个村子里发生的一切就是围绕士兵和巡警追查红军战士伊斯特万而展开的。但是革命和反革命组成的单一关系,被这个村子里的复杂关系所取代,而杨索的镜头像是在故意制造人物身份的模糊性,故事追求叙事的歧义性,从而注解了当时各派之间的复杂性。
不同政治派别之间的斗争似乎在这里等待着爆发,但是自始至终都是温和的,像是那个爆破点一直没有出现,于是激烈的对决变成了无声的对抗,但是这种对立关系又不是慢慢趋向了覆灭,在关系逐渐趋于缓和的时候,冷不防又被推向了紧张:军人们在院子周边走来走去,巡警们在村子里也走来走去,屋子里的特里兹、卡罗尔、安娜也像无事一样走来走去,甚至本来应该隐藏的伊斯特万也走来走去,在各种矛盾明争暗斗中,甚至听不到一声枪响——杨索将“静默”推向了一种极致,但是每一次静默的背后都隐藏着呼喊的力量,直到最后一个镜头,伊斯特万拿着那把让自己自决的枪,打向了对面的长官,矛盾才走向了一个高潮——枪声和开篇呼应,但是一开始死在枪下的是来自第三工人团的红军战士,而最后死去的却是反动的军官,在两声枪响组成的世界里,只有静默,只有游荡。
导演: 米克洛什·扬索 |
静默是一种态度,是一种行为,或者是杨索故意制造的一种命运状态:以卡罗尔为代表的静默派,在紧张的对立关系中表现的是对权力的顺从:在树林里,坐在马车上的他和小胡子追赶一个女人,当女人被追上,小胡子问女人菲力叔叔在哪里?女人很惧怕地告诉他,菲力叔叔以前在他的军队里,现在在阁楼里。菲力叔叔是谁?杨索没有给予明确的交代,但是小胡子却转身对卡罗尔说:“他们在找你,你刚离开部队,还杀了人,所以你要干掉他……”小胡子给了卡罗尔任务,就是干掉正藏在阁楼里的菲力叔叔。卡罗里回去之后,找到了菲力叔叔,但是在靠近老头的时候,杨索的镜头却戛然而止,留下的悬念是:卡罗尔是不是杀死了菲力叔叔?这个悬念通过特里兹的一句话被揭开:军队长官问特里兹:“他带了枪了吗?”特里兹的回答是:“我们已经将他埋了。”
菲力叔叔当然已经被解决了,但是卡罗尔家里藏着的还有红军战士伊斯特万,这是对卡罗尔来说,是另一个难以抉择的难题,从他处处维护甚至保护伊斯特万来看,卡罗尔和伊斯特万之间有着特殊的感情,但是这种感情在杨索的叙事中并没有得到清晰的交代,从推理来看,伊斯特万和卡罗尔应该是好友,是战争让他们选择了不同的路,当伊斯特万再次藏身在这里的时候,卡罗尔就选择了保护:他让伊斯特万藏在楼上,让安娜假扮他的女友,避开了士兵也避开了巡警;当伊斯特万无法忍受女人被军人带走跑向田野,那老人说:“我们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而你可以选择无忧无虑。”意味着老人不想因伊斯特万被牵连,卡罗尔便把伊斯特万藏在马车的杂草中,接着又把他带回到了家里。尽管对伊斯特万有着深厚的感情,但是他无疑是静默派,他和军队合作,他为巡警提供线索,甚至当巡警詹罗斯发现了河道里两个被掐死的人,都卡罗尔怀疑时,卡罗尔也没有提出任何的反抗,而作为惩罚要拆掉维朗卡家的房子时,卡罗尔也是二话不说拿起铁锹就干了起来。
《静默与呼喊》电影海报
卡罗尔是静默派,特里兹和安娜似乎也无法对士兵和巡警进行反抗,她们和卡罗尔一样,和伊斯特万之间存在着并不简单的关系,甚至三个人在一起总是表现出某种暧昧:在田野上行走的时候,伊斯特万起先是拉着安娜的手,特里兹上来之后又搂着她,然后三个人在一起拉着手大胆地穿行在田野中。三个人的关系一样是模糊的,她们对于伊斯特万的保护却是一致的。但是在反动者的追捕、绞杀面前,她们当然也无法成为反抗者,“我们已经将他埋了”便是对反动势力的一种顺从,而维朗卡的女儿在特里兹的帮忙下会走向哪条路,这其实也是不言自明的,甚至当卡罗尔的母亲患了某种病之后,安娜倒入药水让她喝,也是一种谋杀的预演,而最后卡罗尔说自己累了,特里兹也一样倒入了药水,喝下去之后卡罗尔也是神志不清——在无奈的命运中,他们的静默变成了共谋,他们的顺从变成了谋害,甚至面对自己的亲人。
实际上,在这个处处都是游荡者的叙事中,真正走向呼喊对立面的静默者不是别人,而是军中的长官,而长官和伊斯特万之间的关系是最为隐秘的。他早就知道了伊斯特万在村子里,而且也让他出现在自己面前,拿着酒杯让他和自己喝酒,当伊斯特万拒绝,他一下子捏碎了杯子;第二次他再次来到紧锁的门前,知道伊斯特万就在里面,又让安娜和特里兹摆好桌子,开始大吃大喝,于是又把伊斯特万叫出来,伊斯特万再一次拒绝了他,长官也再一次生气。长官和伊斯特万到底是什么关系?不仅伊斯特万在他面前没有躲藏,长官也没有将他抓起来,甚至卡罗尔将伊斯特万藏在杂草里,巡警检查时长官将手伸进去发现了里面的伊斯特万,但是他没有告诉巡警,而是让他在里面呆着,之后又放走了卡罗尔——这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关系,长官利用手中的职权保护着伊斯特万,而他们之间的关系,杨索也没有完全清晰地进行交代,但是从长官对伊斯特万所说的话里能理出大致的线索:“你会后悔你所做的,你自愿上了前线,而我没有,你几乎被你的倔强而害死,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从这一番话里可以得知几个线索:他们原本是在一起的,或者服从于同一军队,或者是曾经的好友,之后各自选择了属于自己的道路,于是一个是红军,一个则成为了反革命。
这就是“静默和呼喊”背后的选择论,静默是顺从,静默是沉默,静默甚至是同谋,所以要打破命运,就必须呼喊:呼喊者是伊斯特万,在女人给卡罗尔喂食了毒药液体之后,他呼喊:“我要报告给他们。”他去了长官那里,告诉他“她们正在毒死卡罗尔”;当长官让他离开这里,“你不应该来这里,你在通缉名单里。”他选择了呼喊,“拥抱我”成为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当长官拿出枪告诉他:“你还是自己了结了自己吧,这里还有一颗子弹。”他决定呼喊,拿起了枪,在一声枪响中,那一颗子弹射向了长官。他完成了对于命运的选择:不顺从,不静默,最后一颗子弹永远要给站在对面的敌人——77分钟,镜头不再属于游荡者,最后的定格是杨索对游荡叙事的一次解构:只有彻底的呼喊,只有坚决的行动,才能结束游荡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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