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9《不朽故事》：但它变成了真实的悲剧
水手保罗在黎明离开时送给维吉尼的海螺掉在了地上，经历了“一夜情”却萌生了爱意的维吉尼不舍却只能目送着保罗离开，而“导演”了这一切的富翁克莱在垂垂老矣中死去。这是电影呈现的最后结局，包括克莱的助手莱温斯基捡起海螺，却再也听不见曾经熟悉的声音，离开、逝去和死亡，成为结局的注解，它不再是维吉尼曾经说过“这是一个喜剧”，当一切的不幸在黎明时分发生，它以最后悲剧的方式结束。
“不朽故事”，这便成为了奥逊·威尔斯在电影里制造的一个故事，一个属于威尔斯的彩色故事。故事回归故事，威尔斯就是那个把故事变成真实的一切的克莱，但是在克莱死后威尔斯还活着，在电影里，这依旧是一个没有成为现实的故事。“不朽故事”就像是威尔斯对于“元故事”的一次探寻，在嵌套的结构里，第一个故事当然是那个几乎谁都听说过的故事，那就是关于水手的故事：一个年轻的水手，在海湾的码头被一个老绅士发现，老绅士说愿意给他5基尼，带他回到自己的豪宅，在供给他最好的食物和最舒适的房间之后，让他和年轻的女人睡一觉，老绅士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寻找自己死后财产的继承人，“我很有钱，但我不相信那些将要继承的人。”有年轻的妻子，但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老绅士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了却心愿。水手答应了，对于他来说，能够得到一切改变自己的现状，何乐而不为呢？
这是关于水手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还不是嵌套中最里层的故事，因为这个故事本来就是水手讲述的，当水手将这个故事讲出，基于自身经历而使得故事变成了一个真实事件，但是故事被讲述，真实性本身就存疑，也就是说，水手讲述的这个故事很可能不是自己真实经历的，那么这个故事就是一个谎言。而这正是故事最本质的属性，它的目的是被讲述，被水手讲述，人们从水手那里听到这个故事之后再进行讲述，在讲述的链条不断延伸中，故事越来越变得真实，但它从一开始讲述的时候就可能是谎言。所以正因为故事是用来讲述的，它反而是对事实的一种偏离，所以它最后变成了传说。嵌套的第一层故事变成传说，本质上就是一个谎言，所以到了克莱那里，他在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要把传说变成现实，“它从来没有发生，它绝不会发生，所以这是讲述它的原因；我喜欢事实，我想让它在现实的人身上发生。”这是克莱的计划，这个计划指向的唯一目的就是变成现实，但是对于这个75岁的老头来说，让传说变成现实，更重要的是满足自己更为重要的目的：他要亲眼见证故事的发生，要亲自挑选水手，要亲眼看见年轻的女人。
| 导演: 奥逊·威尔斯 |
一切的亲力亲为，并不在于自己见证从传说变成现实的过程，而是自己在场的情况下使之成为“我的故事”：亲自物色水手和女人，亲眼看见那一幕的发生，就是为了像故事中的老绅士一样，了却自己的心愿，所以，克莱是这个故事的创作者，他甚至就是那个上帝，“我不喜欢预言”，他对莱温斯基说的这句话就意味着自己要成为主宰这一切的上帝，只有这个故事真实发生，只要这个故事变成了“我的故事”，一切就被掌控了，就像他击败对手成为富翁一样，他才是最高统治者。而在这个故事发生的中国澳门，就是一个殖民地的存在，克莱就是这片土地上的殖民者。但是，克莱要将这个传说变成现实，又是一个故事，或者说，他想要把故事变成被自己掌控的“我的故事”，恰恰就在于现实早就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我的故事”：他已经75岁了，在财富帝国的建造中，他没有了家人，他也失去了一切朋友，而且通风的疾病让他无法在夜晚入睡，拥有豪宅，乘坐豪华的马车，但是他却发现身边的东西正在一步步离自己远去，这是一个正在失去的孤独者，当他在房子里装满了镜子，就是这种残酷失去的象征：镜子让他随时看见成功者的自己，看见无数的自己，但是成功者也好，增殖的自己也罢，都是一种镜像，越是执著就意味着越是无法抓住。
这就是克莱的悲剧，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就越想抓住这一切，所以他命名自己是这个故事最后的讲述者，所以他要亲眼见证故事变成现实，所以要用金钱支配最后一个心愿的视线——他是第二层级里讲述这个悲剧故事的人。那么当故事一步步在克莱的操控下变成现实的时候，对于水手和维吉尼来说，也一样是一个悲剧的开始。维吉尼是克莱的老对手路易斯·杜克罗的女儿，而路易斯就是在和克莱的竞争中破产，最后导致了他的自杀，在维吉尼心里，始终有一个家族覆灭的复仇计划，这个复仇计划指向的当然是克莱，当莱温斯基找到维吉尼说起克莱的想法，维吉尼一开始是拒绝的，怎么可能听从于导致父亲自杀的对手安排？维吉尼的“永远不”是父亲最后的遗言，“在任何地方任何情形下永远不再看那张脸”，但是莱温斯基说起了水手的故事，并告诉她会给她500基尼的钱，当场莱温斯基就拿出了300基尼，而维吉尼却收下了，她拿这些钱不是屈服于仇人克莱，而是为了还债。但是最后维吉尼又接受了这个计划，当然也不是对复仇计划的背叛，而是想结束自己困顿的生活，甚至想回到自己曾经居住过的房间，现在已经属于克莱的豪宅，就是自己曾经的家——从拒绝到接受，在维吉尼看来，这依然是复仇计划的一部分，“他是我父亲的死敌，这个夜晚将进行最后的审判，我遭受的种种屈辱，将成为对他控诉的确凿证据……”所以答应莱温斯基和水手过一夜是维吉尼复仇的最后时刻。
《不朽故事》电影海报
但是这依然是一个属于维吉尼的悲剧，她的审判，她的复仇，在那个夜晚来临之后变成了和水手之间的暧昧。门打开，维吉尼已经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保罗说完也脱下了衣服，安静地躺在维吉尼的身边，这是一个浑身散发着肉体之美的男人，“你多大了？”维吉尼问保罗，在保罗羞涩的沉默中，维吉尼再问：“17岁吗？”保罗回答：“是的。”维吉尼说：“那你和我同岁。”一个有着情夫的女人，一个经历了享受和困顿的女人，一个在日本遭遇了大地震恐慌的女人，17岁绝不是她的年龄，她只不过在保罗的身上发现了青春的力量，而这一种力量是她多么渴望拥有的，所以当维吉尼说自己也只有17岁的时候，无非是一个谎言，而这个谎言让她成为了克莱导演的这个故事的一部分，甚至在克莱推开门亲眼看见他们躺在一起的时候，赞叹到：“你们多么年轻啊！”
克莱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他把这个正在发生的故事变成了在替换自己种延续生命的“我的故事”，而维吉尼也在保罗身上发现了青春的力量，这种力量将自己同化为更为年轻的自己，无疑这也变成了维吉尼“我的故事”，而无论对于克莱还是维吉尼，这个故事都不是真实的，它们都是用谎言编织起来的传说，所以在这个不真实的传说中，克莱以为自己得到了救赎，维吉尼认为自己完成了复仇，他们一样在自欺欺人，所以他们一样成为了只看见“喜剧”的悲剧人物。而当黎明到来，保罗按照计划必须离开维吉尼，维吉尼也只能不舍地看着他离开，那个期望给维吉尼带来希望的海螺最后掉落在地上，而克莱在“我的故事”如期发生而变成现实之后也走向了死亡，逝去和死亡成为维吉尼和克莱悲剧的结局。
但是，传说变成真正的悲剧，并不只是克莱和维吉尼救赎和复仇计划的破灭，它也在保罗和莱温斯基身上发生：保罗答应安排，是因为他不想再成为冒险的水手，他的父亲就死在那艘沉没的船上，但是他真的在这个传说变成现实的故事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当莱温斯基告诉他：“你是唯一能如实讲述这个故事的水手，因为它发生在你身上。”但是保罗却说：“我又能对谁讲？如果我讲了，这个世界上谁会相信这个故事？”故事因为不真实才会被讲述，当它真实发生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讲述的故事，这就是保罗面临的悲剧，他永远是那个被传说定义的水手；而莱温斯基呢，他是克莱的助手，身为犹太人却经历了那场可怕的战争，他的家人都被杀了，只有他逃了出来来到了澳门，对于他来说，他的内心始终相信会有先知弥赛亚出现，但是克莱那句“我不相信预言”却无情地击碎了他的信仰，所以莱温斯基活在信仰被战争和克莱毁灭的双重悲剧之中，当他最后捡起地上的海螺，放在耳边却再也听不见大海的声音，“我以前听到的东西，现在都听不到了……”
再也不是“我的故事”，和克莱、维吉尼、保罗一样，“我的故事”始终只是一个传说，它被伪装成一个满足欲望的喜剧，它展现出对困境消解的希望，但其实一切如那些镜子一样，不是对过去的遗忘，不是对未来的再建，“这是对他的惩罚，因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看见一张凶手的脸。”这些镜子就叫做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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