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06《李尔王》:切尔诺贝利之后……
国庆假期,阅读的厚文本是八卷本的《莎士比亚全集》,四大悲剧之一的《李尔王》已经放下;国庆期间,观影的系列是让-吕克·戈达尔去世之后开启的“后电影”系列,阅读和观影似乎在独立的状态中展开,但是当90分钟的《李尔王》成为其中的一个观影文本,两者之间便建立了某种关系——但似乎还是显得有些表象化了,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和戈达尔的《李尔王》,不仅仅在文本的创作时间和形式上完全不同,连人物、情节和可能维系在一起的主题几乎没有任何联系,互文式的阅读成了一句空话,甚至电影完全是对莎士比亚戏剧的一种解构。
真的不再有关联?黑屏打出的字幕是:“李尔王,一个声明。”或者:“李尔王,一次清算。”自称是小威廉·莎士比亚的记录者和寻找者在树林里发出的疑问是:“李尔王会这样走路吗?他的双腿在哪里?”在法国完成了合同规定的剧本的诺曼·梅勒对女儿凯特说:“我认为理解李尔王必须通过黑手党。”旁白在讲述:“这不是李尔王和三个女儿的故事,而是凯特和她的三个父亲的故事:梅勒是作家,是父亲,我是导演……”关于李尔王的声明,关于对李尔王的一次清算,莎士比亚的五世孙现身寻找祖先的足迹,李尔王和三个女儿的寓言变成女儿和三个父亲的故事,李尔王的影子随处可见,李尔王的戏剧无处不在,那么,在戈达尔的电影中,李尔王是一个象征?是一个符号?还是仅仅是一种和名字有关的所指?
戈达尔的问题,也许也需要戈达尔来回答:戈达尔再次出境,他的头发上吊着各种奇怪的装饰,像是线路的一端;他坐在火堆前面,喃喃自语说着话;他是小莎士比亚遇见的一位教授;他放了很响的一个屁……但是戈达尔阐述了关于电影很重要的一段话:“表现,表现出来!不是生活本身,不仅仅是一幅画,画面是纯粹心灵的产物,当两种相反的现实互为排斥,叙述便是创造最重要的标志,它具有关联的意义,已有的画面具有的力量和价值,取决于这些关联的性质:真正伟大的不是画面,而是激起的情绪……”电影需要表现,而不是简单的再现;电影需要表现的是心灵,是情绪,而心灵和情绪需要和表象之间建立关联,关联是象征,关联是互文,甚至关联本身就是意义,头发上的电线,燃烧的火堆,以及戈达尔“我需要一个名字”的渴求,其实都是关联,但是真正的关联是“李尔王”和现实,而这个现实在戈达尔的电影中提供了一个时代背景:切尔诺贝利之后。
切尔诺贝利,当然是震惊世界的那次核事故,它是人类自我编织的灾难,它是对生命戕害的见证。戈达尔在电影中只是提及了“切尔诺贝利之后”这个词,在没有展开对现实的批判中,其实就已经开始建立了关联,这种关联体现在三个关键词上:切尔诺贝利关系到的是不同的利益;切尔诺贝利的背后是人类异化的困境;切尔诺贝利制造了死亡的灾难——利益、异化和灾难这三个关键词就是“切尔诺贝利之后”的现实,那么这三个现实和“李尔王”到底呈现了怎样一种关系,到底具有怎样关联的价值?其实利益层面的关联是明显的,它和《李尔王》这部电影有关。在电影开始的时候,黑屏的世界里传来的是声音:“我要跟你说两个主要关心的事,关于公司和Cannon的声誉问题,一年半之前就已经公布了《李尔王》的拍摄,但是人们觉得这部电影永远不可能被拍出来,有记者甚至说和戈达尔签约是你们犯了一个大错。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们正在拍摄,我们将会如期赶赴电影节。”这个声音无疑是Cannon公司发言人的,他说起了拍摄《李尔王》所遭遇的误解,但是他肯定电影会如期完成,但是另一个声音传来,带着质疑的口气:“戈达尔,你为什么不做出回应?”
黑屏中的对话提及了戈达尔和他的《李尔王》,黑屏中的声音在召唤戈达尔的回答,于是戈达尔开始说话:画面中是来自美国的作家梅勒和他的女儿凯特,梅勒已经完成了剧本,并交给凯特阅读,凯特读了之后非常兴奋。1986年4月16日,梅勒和JLG电影公司签订了合同,创作《李尔王》的剧本,现在剧本已经完成,自然他告诉女儿可以回美国了,而凯特翻阅了剧本之后问梅勒的是:“为什么你对黑手党这么感兴趣?”无疑梅勒的这个剧本将李尔王的故事移植到了黑手党的纷争中,梅勒的解释就是:“我认为理解李尔王必须通过黑手党。”其实梅勒没有说明李尔王原型和黑手党之间的关联,但是在后来莱罗和女儿科迪莉亚对话中,说出了黑手党和李尔王之间的关系:莱罗说巴格斯是一个“真正的杀手”,他杀了8个或10个人,而迈尔·兰斯基是一个哲学家,他在被巴格斯杀死之前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一直坚信一句话:当你失去了金钱,你并未失去任何东西;当你失去了美德,你就失去了一切……”莱罗口中的巴格斯和迈尔·兰斯基到底是谁?他们就是美国的黑手党,巴格斯被称为“一代情枭”,而迈尔·兰斯基被称为“黑帮会计师”,在黑帮的内部争斗中,迈尔·兰斯基死于巴格斯之手——他们就是电影《教父》的原型。
导演: 让-吕克·戈达尔 |
了解李尔王必须从了解黑手党开始,而了解黑手党就在于理解迈尔·兰斯基的这句话:失去金钱并不一定失去所有,失去美德才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李尔王》具有的黑手党关联性正体现在利益这个关键词上,戈达尔拍摄电影,以戈达尔命名的JLG电影公司和梅勒签订合同,并不只是为了利益,重要的当然是美德,也就是说,在“切尔诺贝利之后”,在利益问题上不能失去的就是美德——如果从莎士比亚笔下的《李尔王》来解读,三个女儿中的两个女儿追逐的是利益,而唯有第三个女儿保留了美德,李尔王的悲剧也是在利益面前看见了最后的美德。所以小莎士比亚在追逐祖先的足迹创作一部作品时就认为,要重新创作,凸显的就是李尔王身上的力量和第三个女儿身上的美德,“我重新设计了台词和情节,现在就交给人物了——演员们!”
这是创作的第一个维度,这是关联的第一个关键词,不管是李尔王身上的力量还是女儿身上的美德,似乎都和“切尔诺贝利之后”的利益形成了互为排斥的两端,而从这个关键词出发,戈达尔开始了对“切尔诺贝利之后”第二个关键词的解读:异化。异化是文本意义上的,是命名意义上的,更是主题意义上的、哲学意义上的。戈达尔似乎一开始就在玩这个异化的游戏,“我对名字不感兴趣。”他说,然后有补充说:“我需要一个名字。”对名字不感兴趣是对命名的舍弃,需要一个名字则是开始新的命名,看起来是互为排斥的两者,实际上这是一种解构、建构的过程。李尔王的三个女儿变成了凯特的三个父亲,这是解构之后的建构;而在戈达尔的世界里,解构和建构更多体现在命名上。
JLC电影公司或者的确存在,莱罗的名字Learo是不是李尔王之“Lear”的衍化?而最后出镜的伍迪·艾伦引用Pluuggy教授的话说:“Alien先生,切尔诺贝利之后已经被长久遗忘了。我完成了这部反童话的电影,负责人就是Alien先生。”Alien是人名?它和伍迪·艾伦的“Allen”是不是一种相似的存在?而Alien在另一个意义上正是“异性”的意思——反童话的电影是电影的异形?切尔诺贝利产生的也是核辐射之后的异形生命,那么这个异形的命名游戏又在关联什么?李尔王的“King Lear”关联的是两个词,一个是Learo,就是对女儿科迪莉亚说起黑手党故事的父亲,而实际上在和女儿的对话中,他也变成了“李尔王”,科迪莉亚说起了姐姐,说起了自己对父亲的爱,“我会全心全意爱我的父亲,我的心是忠诚的。”正因为听到了科迪莉亚的这番表白,在一旁的小莎士比亚决定从这对父女的故事入手,重现祖先之光,在探寻的过程中,也是他发现了他们所代表的的力量和美德,但是仅仅从科迪莉亚对父亲的表白,仅仅从莱罗对黑手党的理解,并不能在Learo和Lear之间建立关联,甚至符号之间的关联本身就可能是一种异形。
《李尔王》电影海报
这就需要从和Lear相关的第二个词语进行解读,它就是:Ear,去掉了“L”,李尔就变成了“耳朵”,一种感官的存在,是打开世界的基础,耳朵可以听见,听见声音,听见音乐,听见对话,听见历史,但是听见的便是意义?屏幕上打出的Era是放大的,是加粗的,是强调的,而在打出这个词的时候,也是看见的,听见和被看见构成了感官世界的二重维度,在这个视听游戏中,戈达尔阐述了看见和听见的哲学困境。“Ear,通过自己倾听自己的女儿”,但是,Ear的听见在小莎士比亚那里就变成了一种否定:“人们忘了自己并非依靠耳朵来倾听,而是喉咙。”从说出到听见,Ear并不忠实于声音和话语的真实,甚至它就是一个异形的符号——李尔王不正是听到了大女儿和二女儿对自己忠诚的表达,才走上了自己悲剧之路,小女儿也正是没有说出花言巧语而差点被驱逐?说出的话,听到的话,都会变成假象,都制造了异化的信息,所以小莎士比亚在教授戈达尔说需要一个名字的时候,他反问的是:“你难道需要说红色才能看到红色?”或者如女人所说:“你需要嘴唇才能说‘我爱你’?”
Ear并不指向听到的真话,嘴唇也并非会说出真正的“我爱你”,言说和命名之间并不是完全对应关系,它甚至就是异形产生最根本的原因。而另一方面来说,莎士比亚的五世孙要重新发现祖先之光,重新寻找失去的东西,从“生存还是毁灭”中寻找意义,更可能是一种异形的行动。莎士比亚五世孙怎么可能在“切尔诺贝利之后”出现?这是不是一种年代学的解构?更重要的是,小莎士比亚最初追寻祖先之光就是一种机械式的行动,他坐在莱罗和科迪莉亚的身边,记下他们的对话;他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海浪》放在海浪冲刷的岸边,也记下想到的东西;他进入树林,边行走变思考边记录……记录也是一种听。也是一种说,也是用嘴唇的工具说出“我爱你”,当然也可能走向异形的误读,就像他身后出现模仿他行为的男女,他们只是鬼魂的存在,他们不代表真实——没有说过“Nothing”,说的是“No thing”,这就是说的误读,这就是听的异形。
那么,在解构和可能误解的建构中,命名的异化如何避免?这就涉及到“切尔诺贝利之后”的第三个关键词,那就是:死亡。一方面死亡是悲剧性的,它是李尔王之死,是第三个女儿之死,甚至是被当成疯子的埃德加之死,这是戏剧《李尔王》文本所指涉的死亡;文本之外,是关于电影之死,“切尔诺贝利之后,电影和艺术消失了。”消失就是一种死亡,它在利益和异化中死去,这是戈达尔对电影艺术在当下境遇的批评。但是,死亡具有的另一个意义却是重生,也只有死亡之后才能重生,这就是戈达尔所命名的复活,“复活节的钟声正在敲响……”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复活之前必须死去,这是一种必然的过程,“我们必须服从这伤心时刻的权衡,说出我们的感受,而不是我们应该说的话,那是种陈腐的观念,当你年轻时如果那样,将永远不会看到太多,或者活着太久。”所以莱罗和埃德加交换了工具,拿起了那把猎枪,和牵着白马的女儿科迪莉亚走向海边,当科迪莉亚死在岩石上,莱罗守卫在她身边,“她像大地一样死去,她永远离开了……”这一幕既是《李尔王》的重现,也是电影复活的开始。死亡而复活,需要的就是力量和价值,需要的就是美德,需要的就是真实,戈达尔取走了盒子里的灯泡,让莎士比亚把一束发光体放进去,光芒四射中戈达尔说:“我们需要事实溢出来。”事实是什么,是图像,是声音,“我们称之为影像,真实的词语就是事实……”
真实的词语,真实的事实,真实的情感,真实的李尔王,真实的电影,戈达尔的清算最后达到了“李尔王”的本质:如你所愿,如你所见,如你所闻——生存还是毁灭,莎士比亚的命运母题,也是电影艺术的未来选择,“真正伟大的不是画面,而是激起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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