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04《威克的女孩》：过去是一道自设的阴影
维克多坐上摆渡的船离开了威克，离开了“威克的女孩”，维克多踏上对岸又坐上了远去的列车，从此岸到对岸，从此处到别处，渡船和列车让他以转身的方式告别，告别意味着和过去挥手，意味着走向新的开始，但是对于维克多来说，离开却是滞留，甚至再次回到过去：在登上列车之前，他看到了一个老人，但是当列车远行，下一个镜头里窗外的夏天变成了皑皑白雪覆盖的冬天，而维克多自己也变成了老人。
曾经看见的老人，曾经登上的列车，都是维克多和过去告别走向未来的背景，但是在镜头的转换中，威克的夏天变成了冷寂的冬天，自己变成了年迈的老人，背景也变成了现实，那么和过去告别则变成了自己走进过去的写照。这是安杰伊·瓦伊达的叙事转换，维克多以自囚的方式拒绝了新的开始，他活在不愿走出的过去，并在过去的虚无中走向衰老——车站看见的老人不是背景而是另一个被预言的自己，在这个意义上，瓦伊达将对于未来生活重建的可能变成了不可能，就像维克多离开之前说的那样：“夏天在我心里已经结束了。”而面对婶婶问他威克带给他的感受，他有些伤感地回答：“一切都是从远处看见的……”
夏天结束了，所以必然走向沉寂的冬天，离开是因为一切都是从远处看见的，未来便是一种虚无，维克多的内心曾经有更为详细的解读：“我以为一切都没有变，其实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而今已是九月，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隐瞒。树木是绿的，但只须吹第一阵寒风，顷刻之间就会枯黄；天空是蔚蓝的，但不久就会变得灰惨惨；鸟儿尚没有飞走，只不过是由于天气异常的温暖。”从六月到九月，从夏天到冬天，维克多在威克到底经历了什么？在“威克的女孩”中他感悟到了什么？如果说“威克的女孩”是维克多在变老之前的“过去”，那么以这个“过去”的现在为界限，15年前的威克则是真正的“过去”，但是当他在15年后再次来到威克，并不是从“过去”走向了现在，而是依然在过去中，那么15年前的过去就变成了“过去的过去”——维克多从来没有走到过“现在”。
在回到威克之前，维克多经历的就是死亡。在朱雷克的葬礼上，满眼哭得血红的维克多突然就倒下了，当苏醒过来，他问杰兹神父的是：“一个人是否觉得他的身体是一体的？当死亡那一刻的巨大痛苦降临，意识是不是会从身体里消失？”这是对于死亡的一种疑问，身体之死是不是意味着灵魂之死？维克多问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需要答案，他自己的那张纸条就已经回答了这个关于死亡的问题：“我生命的尺度是什么？是彻头彻尾的虚无。”维克多对杰兹神父说朱雷克是自己唯一的朋友，但是当朱雷克死去，他感觉到的只有无尽的虚无，“世界是可怕的，因为它有死亡。”死亡意识不是在朱雷克死去的那一刻降临在维克多的身上，而是强化和深化了自己的虚无感，这种虚无感在维克多身上最浅显的烙印便是：他患上了肺病，医生建议他度假休息，于是维克多来到了阔别15年的威克。
威克是度假的目的地，但是当威克在维克多面前展开，当威克的女孩在维克多面前出现，他面对的是另一种死亡。他来到了威克女孩的房子，一开门就叫女孩的名字：费拉，但那不是费拉，是和费拉很像的突尼娅；当维克多面对“威克的女孩”时，再次问起费拉，“威克的女孩”中的卡奇亚告诉他，“费拉”这个名字现在属于更小的孩子；在晚餐的时候，他第三次说起费拉，女孩的妈妈才最后告诉维克多：“她死了。”费拉死了，维克多一无所知，正是这种还活在费拉没有死的误读之中，所以维克多会把突尼娅叫做费拉，所以才会在“她死了”中陷入更大的虚无：费拉曾经代表的是美好，是爱情，甚至是浪漫和对生活的向往，“她死了”的缺席状态一下子将他拉向了虚无，和朱雷克的死亡一样，他一定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感觉到世界的可怕。
| 导演: 安杰伊·瓦伊达 |
在真正进入“威克的女孩”生活之前，维克多遭遇了不同的死亡，朱雷克之死，他开始了度假，费拉之死，他去了她的墓地，单独一个呆着，但是死亡给他带来可怕的虚无感，并不只是这两个生命的逝去，这15年他还经历了另一种更为隐形的死亡，那就是战争。维克多没有向威克的女孩完整回忆自己参加战争的经历，但是和他们的对话中却处处说起战争，说起自己加入军队，说起退役后管理农场，但是维克多谈起战争却把自己的经历放在隐秘的位置上，甚至在和叔叔的对话中，叔叔问他基辅战役时是谁指挥的，他并不直接回答。维克多经历了战争，也正是战争让他离开了威克和威克的女孩，甚至错过了费拉的故事和她的死亡，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战争对他造成的伤害让他走在一条迷失的路上，而这就是精神上的一次死亡。
朋友之死，费拉之死，以及战争带来的死亡，死亡叠加在维克多的意识中，这一切都属于“威克的女孩”故事发生的“过去”，但是当15年后的维克多来到了现在，他依然没有让自己从过去走出来，他依然活在过去的影子里，甚至把自己也当成了影子，于是，“威克的女孩”便在影子般的存在中展开，它始终无法成为一种现在。费拉死了，“威克的女孩”还在，他们是卡奇亚，是佐西亚，是茱莉亚，是乔拉，是和费拉相像的突尼娅，“威克的女孩”是威克的“女孩们”，但是在维克多影子般的存在中，女孩们依然是单数的女孩，甚至依然是被命名的费拉，依然是活在过去的那一个女孩，于是，那种影子般的存在不再是外部给他制造虚无和伤感的影子，而是变成了维克多不想走出来自设的影子。
“威克的女孩”成为了单数，维克多的影子也便成了单一的存在，瓦伊达以充满虚无感的叙事完成了维克多的“现在”：维克多和每一个威克的女孩之间似乎都存在极为暧昧的关系，维克多想要打开这种关系，但是又害怕维系这些关系，最后在想要打开却没有打开中退出，回到了那个自设却看起来安全的世界中。这的确是一种微妙而奇特的关系，对费拉的爱无可厚非，但是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和六个姐妹都存在暧昧性？维克多和乔拉之间的关系是最为暧昧的，在乔拉邀请维克多去参加命名日宴会时，已经结婚的乔拉告诉他：“我现在已经不爱你了，以前会在乎你的感受，想要得到你的赞美，但是现在不了……”这是乔拉对他的“拒绝”，但是对于维克多来说，似乎还依存着某种感觉，在乔拉和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候，维克多甚至会不高兴，乔拉的丈夫回来参加宴会，维克多似乎也不想处于下风，而他对乔拉和丈夫之间的隔阂更是心存芥蒂。
《威克的女孩》电影海报
与乔拉的暧昧感觉不同，维克多和佐西亚、卡奇亚和茱莉亚之间的感情，似乎都属于一种过去，而当现在面对，也完全变成了某种怀念。他在卡奇亚哭泣的时候安慰她，卡奇亚说：“我已经不爱你了，你变得完全不同了，我也已经褪色了。”在宴会中，维克多独自上楼发现茱莉亚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维克多告诉她自己总是在梦中和她在一起，茱莉亚过来抱住他，也说曾经有一个晚上一直在等他告诉他自己的想法；维克多和佐西亚似乎保持在一个理性的距离，但是佐西亚那天也问他：“你来威克是看大家还是只为了一个人？”然后说道他曾经就是害怕做一个决定，甚至害怕做自己，这其中或者也包括对佐西亚的那份感情。乔拉、卡奇亚、佐西亚和茱莉亚，构成了“威克的女孩”的一面，它是一种暧昧的爱，而最小的突尼娅构成了另一面，对于维克多来说，则成为了爱的一种镜像。
从维克多来到威克第一眼看见突尼娅而叫她“费拉”，这种镜像关系就发生了，维克多误认为她就是费拉，突尼娅就成为了缺失的费拉的替代物，“你和她很像”就是这种替换的完成，但是突尼娅却在维克多出现之后对他有了好感，他会去维克多的叔叔家假装送果酱制造遇见的机会，会偷偷透过窗户看维克多睡觉的样子，会带着维克多去费拉的墓地，会相约一起去打猎，甚至会主动对维克多说：“我想成为你的妻子。”但是对维克多来说，一方面他把突尼娅当成费拉的镜像，另一方面在和突尼娅一起时不再被冷落，所以对突尼娅的主动表白，维克多选择了逃避，而这种逃避也彻底让他活在和费拉的过去中。
所有“威克的女孩”只是一个女孩，所有的暧昧也只是一种爱的重影，但是维克多再无法找到当初对费拉的感觉，也并不是因为他活在费拉的故事里，他活在自设的阴影里，即使在过去，在费拉活着的过去，他也从来没有以勇敢的方式面对那个现在，更不用说未来。就像佐西亚所说，他从来都害怕做一个决定，甚至害怕成为自己，而维克多竟然将这种害怕看成是“美德”，这是虚无又是什么？维克多和乔拉在一起的时候，回忆他们三个在河边洗澡，那时的费拉甚至裸体面对维克多，维克多选择的就是逃避，“你为什么不过去？”成了费拉当初的疑问，也成了乔拉现在的疑问。“你为什么不过去？”是因为害怕，是因为虚无，是因为无法做自己，是因为对未来没有把握，而当一切都已过去，现在没有了，明天没有了，自己也没有了。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的生活和别人一样，都有好的和坏的时刻，而老了以后才发现幸福的时刻有那么多。”老去的叔叔曾经这样对维克多说，这是一种向后看的态度，但是维克多却依然选择了活在自己构筑的阴影了，当婶婶问他未来怎么打算，“你从来不渴望爱情？”维克多的回答是：“是的，我有——但不是现在，它从我的之间溜走了……”对爱情的肯定是一种有，但是这种有却是无，是害怕，是虚无，是“从远处看见”，甚至就是一种永远发生在过去的死亡，无法走出，也不想走出，在过去的这一道阴影中活着，维克多早就老了，甚至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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