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04《词品》:如仙客御风之游
曰“诗余”者,《忆秦娥》《菩萨鬘》二首为诗之余,而百代词曲之祖也。
——《词品序》
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沉淀,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淡泊,但是对于已经被贬为庶民的杨慎在三十五年的放逐生涯中,还是看到了“是非成败转头空”的寂然:整个世宗朝共有六次大赦,按照明律年满六十岁可以赎身返家,但是因“大礼议”受廷杖、削夺官爵、谪戍终老于云南永昌卫的杨慎还是没能回到家乡,厌恶杨廷和、杨慎父子的世宗因“老病”没有给杨慎这一次机会,“一壶浊酒喜相逢”便也成为了杨慎看尽炎凉世态的写照,而完成于嘉靖辛亥仲春的这部《词品》就是杨慎在一壶浊酒中和诗词文赋相遇的寄情所在。
两年后的1553年,杨慎在黔国公沐朝弼的帮助下,举家迁往四川,寄寓在江阳,即今泸州,这也算是杨慎的最后一次“回乡”,但因被人检举揭发,杨慎又于五年之后的1558年10月被巡抚派四名指挥押回永昌,一年后老死在永昌卫的戍所。“回家”似乎成了杨慎后半身唯一的牵挂,诗词也成为他与古今笑谈中实现“回家”的一种寄托。《词品序》中,杨慎从宋人选填词的《草堂诗余》中找到了一条“回家”之路,“草堂”来自于李太白的诗集《草堂集》,而太白本是属人,“草堂”在蜀,所以杨慎认为“怀故国之意也”,是填词之宋人的故国,也当然是自己的故国,而“诗余”则直接是词之别称,于是杨慎以此找回了词的源头,“《忆秦娥》《菩萨鬘》二首为诗之余,而百代词曲之祖也。”
让词回家,也是让自己回到故乡,杨慎在词中找到了归宿,也为词寻找源头,而被后世王世贞称为“词家功臣”的杨慎用这本《词品》进行了词的溯源,完成了功臣之作。《序》中的第一句话就指出了诗词之间的紧密关系,“诗词同工而异曲,共源而分派。”这里有两层含义,一是同工共源,“在六朝,若陶弘景之《寒夜怨》,梁武帝之《江南弄》,陆琼之《饮酒乐》,隋炀帝之《望江南》,填词之体己具矣。”他认为六朝时的这些诗作已经具备了“填词之体”;二是异曲而分派,杨慎认为宋代的秦少游、稼轩,“词极工矣,而诗殊不强人意”,这说明技艺可以独树一帜,也正体现了“异曲分派之说”。同工共源是对起源之追溯,异曲分派则体现了诗词的发展嬗变,由此,杨慎建立了文学体裁的演进学说。
但是,不管是同工共源还是异曲分派,毕竟过于笼统,诗词同源到底哪个是真正的源头?他在《序》中举例了几首诗,认为它们已经具备了“填词之体”:陶弘景的《寒夜怨》:“夜云生。夜鸿惊。凄切暸唳伤夜情。”后世填词,《梅花引》的格律“似之”,只不过头词的下片首句和上片开头不同,故“后换头微异”;陆琼的《饮酒乐》:“蒲桃四时芳醇。琉璃千钟旧宾。夜饮舞迟销烛,朝醒弦促催人。春风秋月长好,欢醉日月言新。”杨慎认为唐人的《破阵乐》和《何满子》“皆祖之”;梁武帝的《江南弄》:“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芳耀彩垂轻阴。连手躞蹀舞春心。舞春心。临岁腴。中人望,独踟蹰。”杨慎认为“此词绝妙”,“其余若“美人联锦”“江南稚女”诸篇皆是。”而从这首词杨慎认为,“填词起于唐人,而六朝已滥觞矣。”这是杨慎在《词品》中的一个重要观点,而除了填词,梁武帝也改“西曲”、“制”《江南弄》,也与后世的“依声填词”相类,另外,《江南弄》中叠句形式的运用,也与音乐及演唱有关;徐勉有《迎客》《送客》曲,“古者宴客有迎客、送客曲,亦犹祭祀有迎神、送神也。”词也不列外,而且杨慎认为徐勉那句“今宵且可谈风月”,严正而又蕴藉,表现了和谢安、王俭一样的“江左风流”;王褒的《高句丽》曲,和陆琼的《饮酒乐》同调,都是六言六句,这说明句式结构和音乐有密切的关系,杨慎认为,“盖疆场限隔,而声调元通也。”简文帝的《春情曲》像是七言律,末句又用了五言,这种句式王绩“亦有此体”,即《北山》一诗,而《北山》是“唐律之祖”,这正体现了杨慎的“诗词同源”的文论思想。
“大率六朝人诗,风华情致,若作长短句,即是词也。”在《王筠<楚妃吟>》中杨慎明确指出了词之源头,即六朝诗,“予论填词必溯六朝,亦昔人穷探黄河源之意也。”杨慎所言“填词比溯六朝”,体现的事他对当时“前七子”复古主张的反驳,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前七子”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杨慎支持复古运动,但是对这种一味推崇的做法还是提出了意见,他认为,六朝诗风华情致、绮丽高绝,无论是诗,还是词,都应该溯源至此,这也为诗词找到了更早也更有科学依据的源头。观点提出,实例举证,杨慎更是从各类词牌之得名来佐证这一源头,让诗词“回家”。
“词名多取诗句”,杨慎认为词名多来自古人诗句以及魏晋唐人的史志、笔记、小说甚至佛典等,“《蝶恋花》则取粱元帝‘翻阶蛱蝶恋花情’。《满庭芳》则取吴融‘满庭芳草易黄昏’。《点绛唇》则取江淹‘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鹧鸪天》则取郑嵎‘春游鸡鹿塞,家在鹧鸪天’。《惜余春》则取太白赋语。《浣溪沙》则取少陵诗意。《青玉案》则取《四愁诗》语。”他还认为,“《菩萨蛮》,西域妇髻也。《苏幕遮》,西域妇帽也。《尉迟杯》,尉迟敬德饮酒必用大杯,故以名曲。”但是杨慎对词名的溯源多为感性的判断,其中有些理性不足,比如他认为,“《生查子》,查,古槎字,张骞乘槎事也。”《历代诗余》云:“查,本‘樝梨’之‘樝’,与‘浮槎’事无涉。”和杨慎的判断就截然不同。还有《菩萨蛮》,杨慎所论似本于王灼《碧鸡漫志》卷五:“《南部新书》及《杜阳杂编》云:‘大中初,女蛮国入贡,危髻金冠,缨络被体,号菩萨蛮队,遂制此曲。当时倡优李可及作《菩萨蛮队舞》,文士亦往往声其词。”’但也有一些资料认为,此调之出与南诏、缅甸有关。
杨慎对词名的溯源,基本建立了词学相对完整的框架:《踏莎行》来源于韩翃诗:“踏莎行草过春溪。”《上江虹》和《红窗影》,则来自唐人小说《冥音录》,其中载曲名有《上江虹》,杨慎认为“即《满江红》”,还有《红窗影》即“《红窗迥》也”;《苏幕遮》来自《唐书》吕元济上书:“比见方邑,相率为浑脱队,骏马胡服,名曰‘苏幕遮’。”《阿那》《纥那》则“皆当时曲名”,“李郢诗言变梵呗为艳歌,刘禹锡诗言翻南调为北曲也。”《如梦令》的调名出自唐庄宗李存勖词,而苏轼嫌《忆仙姿》调名不雅,“取李词中‘如梦。如梦’之叠句,改名《如梦令》。”《人月圆》来自宋驸马王晋卿元宵词,“此曲晋卿自制,名《人月圆》,即咏元宵,犹是唐人之意。”《石州慢》《声声慢》的“慢”字通“曼”,为曲名,晋钮滔母孙氏《箜篌赋》云:“乐操则寒条反荣,哀曼则晨华朝灭。”还有词中的十二楼十三楼十四楼,杨慎考察认为,“十二楼”来自于《汉书》:“五城十二楼,仙人居也。”“十三楼”在东坡的词中是“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杜牧诗中有“婷婷袅袅十三余”之句;“十四楼”在永乐晏振之《金陵春夕》词中:“花月春江十四楼。”杨慎认为,“盖洪武中,建来宾、重译、清江、石城、鹤鸣、醉仙、乐民、集贤、讴歌、鼓腹、轻烟、淡粉、梅妍、柳翠十四楼于南京,以处官妓。”
编号:S95·2231212·2038 |
杨慎考释词调,对词体的演进过程做了细致推衍,在词名之外,他对于词调与内容的关系也做了研究,在《醉公子》一文中,杨慎则承续了宋黄昇在《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提出的“唐词多缘题所赋”的论点,“唐词多缘题所赋,《临江仙》则言仙事,《女冠子》则述道情,《河渎神》则咏祠庙,大概不失本题之意。尔后渐变,去题远矣。”同时杨慎在黄昇所列《临江仙》《女冠子》《河渎神》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巫山一段云》和《醉公子》两调,并指出,“前辈谓此可以悟诗法。”在《燕䀪莺转》中,杨慎考察了“转”的来源和意义,转,曲名,莺声似歌曲,故曰‘转’。”又引《禽经》和《夏小正》这两种早期文献,从字源上推溯“转”的来源,认为“转”这一曲调名称的由来与“莺声”有关,只是此论无文献可证,聊备一说。在《坊曲》中,杨慎又指出,“唐制,妓女所居曰坊曲,《北里志》有南曲、北曲,如今之南院、北院也。”
对词名、词调的来源进行考察,这是杨慎溯源的重要内容,但是“词品”在溯源之外,对于作词的方法论、词的品鉴和对词人的评价也是重要内容。对于作词的方法论,杨慎在《仄韵绝句》中探讨了仄韵绝句的体式特点:七言、四句,三仄韵,他列举了唐宋人的一些诗词作品,既提出了“仄韵绝句,唐人以入乐府”的观点,也认为“宋人作诗与唐远,而作词不愧唐人,亦不可晓”。在《干荷叶》中,杨慎对元代词人刘秉忠的两首《干荷叶》的词进行了分析,“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秋江上。”在这首刘秉忠“自度曲”中,“干荷叶”是曲名也是咏干荷叶的内容所在,所以是“缘题所赋”之情形,“犹是唐词之意也。”另一首:“南高峰。北高峰。惨淡烟霞洞。宋高宗,一场空。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曲名《干荷叶》,但内容有别,杨慎认为这是“借腔别咏”,是“后世词例也”——两首《干荷叶》,从“缘题所赋”到“借腔别咏”,正体现了词体的演变。
不仅词体有着不断演变的内在需求,作词也并非一成不变,在《填词句参差不同》中,杨慎就指出,“填词平仄及断句皆定数,而词人语意所到,时有参差。”他举例秦少游的《水龙吟》:“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照人依旧。”按照以词意言,“当时皓月”作一句,“照人依旧”作一句,而按照“词调拍眼”,则是“但有当时”作一拍,“皓月照”作一拍,“人依旧”作一拍。所以诗句并无定数,或者依照“拍眼”的要求来安排上下句的分断,或者根据词意表达来安排分断,也就是对音律的突破,这也显示了词逐渐摆脱音乐而成为独立文体。这个观点在《填词用韵宜谐俗》有了进一步的阐述,“沈约之韵,未必悉合声律,而今诗人守之,如金科玉条。”沈约《四声谱》中提出的四声之说是诗歌声律理论的初步确立,之后“永明体”的创立,是声律学的进一步发展,隋陆法言《切韵》、南宋平水刘渊的《壬子新刊礼部韵略》,使诗韵规范日趋成熟。但是有规范并不是金科玉律,杨慎就认为严格用韵有时反而落下“缺舌之病”,杨慎质问:“盖真见在人心目,有不约而同者。俗见之胶固,岂能眯豪杰之目哉?”他最后提出,填词需要的是:“若作填词,自可通变。”
杨慎:是非成败转头空 |
变通是一种方法论,更是词学发展的一个方向,在《欧苏词用<选>语》中,杨慎就认为,“填词虽于文为末,而非自《选》诗、《乐府》来,亦不能入妙。”从《文选》和《乐府》中萃取精华,也是对前七子复古主义的一次反拨;在《张仲宗词用唐诗语》中,杨慎则认为词中有些看似重复并非是重复,如秦少游《踏莎行》“杜鹃声里斜阳暮”,后人诟病“斜阳暮”是一种重复,而杨慎否定了这种观点,“见斜阳而知日暮,非复也。”他举例韦应物诗“须臾风暖朝日暾”,有“朝日”也有“暾”,《古诗》“明月皎夜光”,有“明”“皎”“光”,唐诗“青山万里一孤舟”,“一孤舟”也被认为是重复,杨慎认为这些“不以为复也”,词出于表达上的强调和铺排用相近词语反复陈述、精心刻画,并非是一种病,“词虽一小技,然非胸中有万卷,下笔九一尘,亦不能臻其妙也。”也正因为有这样不拘于形式需要变通的态度,杨慎在词的品鉴上也是保持了开放性,他认为乐府的《子夜歌》“开窗取月光”“笼窗取凉风”妙在一个“取”字,杜甫的诗中“关山同一点”之“点”字绝妙,秦淮海《望海潮》“纹锦制帆,明珠溅雨,宁论爵马鱼龙”,以因为拟雨雹之声,“此词所谓‘明珠溅雨’也”,秦少游《满庭芳》“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的“粘”字极工,张子野《满江红》中“晴鸽试铃风力软,雏莺弄舌春寒薄”,一句则“清新,自来无人道”。
所谓变通,在杨慎这里时遣词造句所需,更是情绪表达的需要,而这就是杨慎提出的“情致”说,《王筠<楚妃吟>》中他评六朝人诗为“风华情致”,在《莲词第一》中他评欧阳修咏莲花词“情思两极”,进而推为“古今莲词第一也”,在《林和靖》中他以“甚有情致”评林逋《长相思》一词。这种“情致”更扩散到词的形式、格调上,“每独行吟歌之,不惟有隐士出尘之想,兼如仙客御风之游矣。”在《闲适之词》中,他举例宋傅大询《水调歌头》、宋黄昇《酹江月》、元刘因《风中柳》以及宋吕本中《满江红》共四首“闲适”类词作,对于这些展现乡居生活的词作给予很高评价,因为它们抒写的事远离尘俗、返璞归真的情怀,追求的是清雅和宁静的生活;杨慎对咏梅之作情有独钟,《词品》曾多次论及这类词作,卷二中全篇摘引和举列的咏梅作品就有吕圣求(实为张翥)《东风第一枝》(老树浑苔),吴感《折梅花》(喜轻澌初绽),洪觉范《点绛唇》(流水泠泠),蒋捷《一剪梅》(一片春愁带酒浇)、《水龙吟》(醉兮琼瀣浮觞些)等,而所有的咏梅之作中,《词品》认为“古今梅词,以坡仙‘绿毛幺凤’为第一”,对于“梅词”的喜好,也反映了杨慎在梅花身上的寄托;《柳枝词》推荐的则是“清江一曲柳千条。十五年前旧板桥。曾与情人桥上别,更无消息到今朝”,因为这是“情致”之词。
对词句采用开放态度,对词人的收录和评价也极有包容性,在《词品》中,杨慎评价了写仙人的《长春梨花词》,“词之清拔如此”;对于唐宋的衲子诗,即僧诗,他举例了报恩和尚的《渔家傲》、寿涯禅师《咏鱼篮观音》,虽然认为“填词可传者仅数首”,但是这些衲子诗正表达了杨慎自己“一笑寥寥空万古”的情怀;他对和词有关的女性特别关注,其中提到了花蕊夫人、女郎王丽真、“善缀词”的美奴、“汴京名妓”李师师、“善歌舞”刘燕歌、“金陵佳丽”杜妙隆、“京师角妓”一分儿等,其中特别提到便是李易安,“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尤其对李清照的《声声慢》尤为赞赏,他引用荃翁张端义《贵耳集》,“此词首下十四个叠字,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下十四个叠字者。”又举例《永遇乐》,“以寻常言语,度入音律”,由此杨慎认为李清照的词“以俗为雅”,“山谷所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
不管是论词还是论人,对于杨慎来说,都是一种寄托,他在林和靖的《长相思》里看到了“两岸青山相送迎”的感伤,看到了孙光宪“一庭疏雨湿春愁”的哀怨,看到了潘祐“已失了东风一半”的凄清。但是,对于三十五年未能回家的杨慎来说,所谓的“情致”既是一种寄托,也是一种超越,他认为潘阆“狂逸不检”,诗句“往往有出尘之语”,陈后山虽然为人极清苦,但是“诗文皆高古”,朱希真“天资旷远,有神仙风致”,王实之“进则忠鲠,退则豪侠”……而陆放翁那一首《鹊桥仙》:“华灯纵博,雕鞍驰射,信记当年豪举。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蘋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不正是杨慎自身的写照?“英气可掬,流落亦可惜矣。”而回首故乡,杨慎或者最后也只能报以“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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